沒有出嫁過的寡婦
中篇小說
作者:阿娜爾古麗
阿娜爾古麗,1981年出生,維吾爾族。黨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林業作家協會副主席。榕樹下文學網站簽約作家,北京寫家網終身簽約作家。先後出版、刊發了長篇小說《柳如是》、《壓寨夫人》,中短篇小說集《大山無語》、《小縣愚人》。在《西部》《飛天》《上海文學》《天津文學》《民族文學》《青年文摘》等刊物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40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
一、夏春
秦媛是在死了三天後才被鄰居發現的,從我記事起這個90高齡的老太太一直默默無聞地在水泉鎮生活著,說話顫顫抖抖,有時自己問自己:“今天該吃點什麼飯?”聽這話語,好像很沒主意的一個人。老輩人說她從16歲上就守了寡,連奶奶說自打她嫁進鎮裏,秦媛就是一個寡婦。
秦媛死後,她的家當全被鎮上的人們分散了,我家分到了一個錦緞刺繡對襟棉襖,針線可算一流的。扣子是瑪瑙做的,領口和袖口繡滿了蝴蝶和牡丹。奶奶撫摸著棉襖說:“秦媛到底是大地主家的媳婦,這繡工真是絕了,我死後,你們就給我穿上這件衣裳,這可是我盼望了一輩子的心愛東西。”奶奶死後,家裏人沒有為奶奶穿秦媛的錦緞繡花衣服,而是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到奶奶的腳底。數年後,我結識了一個戰友,偶然間談到了我的故鄉、談到了秦媛,他說自己是秦媛的外孫,他的爺爺是秦媛的弟弟。從這位戰友的口中,我解開了一個年輕寡婦的身世。
秦媛一生沒有出嫁過,就當了寡婦。沒有出嫁過的女子怎麼會成了寡婦?讓人難以相信這個不實的傳聞。
她是地主夏家的一個粗使丫頭。夏家有個14歲的小少爺,叫夏春,他和父母生活在北京,父母去世以後,夏春回到了水泉鎮的夏家。夏春的奶奶看著孤苦伶仃的孫子,滿心悲痛,於是把一個叫秦媛的粗使丫頭給了他,伺候他、給他解悶。
聽說夏家的風水特別好,百畝良田四麵環水。吊橋永遠收著,與世隔絕。隻有早上長工上山和晚上長工散工才會放下吊橋十幾分鍾。
那個風和日麗的初夏,夏春帶著伺候他的丫環秦媛來到這裏。他們呼喚著看山的老頭,吊橋緩緩地放了下來,他拉著秦媛踏上吊橋,跑進田野。在田野生活是一個使夏春感到安全和快慰的想象。在一棵茂盛的老槐樹下,他和秦媛麵對麵坐著,膝蓋碰著膝蓋,局促的空間使他們親密。夏春聽秦媛講述著她奶奶在鬼魂附體後張牙舞爪的樣子,還要麵條吃,一頓能吃一斤豬頭肉和四碗陽春麵。聽她說話是他最快樂的事,不管她說什麼話,在夏春聽來總是十分深奧。她說她恨她的家,恨她的爸爸和繼母。可真讓夏春吃驚,這樣小的女孩能把她繼母描繪得比巫婆更陰毒。秦媛說她父親和繼母是世界上最自私最冷漠的人。
秦媛說:“媽媽死後,我就跟了奶奶。繼母總愛裝病。你知道嗎?她根本沒病,她很健康,她隻是希望人伺候她。”她說,“她是在懲罰我爸爸。”
夏春驚奇地問:“你繼母為什麼要這樣做?”
秦媛說:“因為他總是不碰她。我爸爸喜歡你的小媽弘妍。”弘妍是夏春奶奶為夏春父親娶的小老婆。夏春說:“我媽說過,新社會了,男人不能娶二房,她不是我小媽。” 秦媛說:“可你爸爸死了,她必須要有男人和她好。”
夏春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個奇怪的大人世界,荒誕不經,卻又有魅力。就像恐怖又誘人的鬼故事。這使整個田園變得更加詭譎。夏春向前探探身子,抱緊了秦媛,這樣她呼出的熱氣就噴到了他臉上。她注視著他,她的眼睛就像兩條水中的黑魚。她說:“告訴你一句話,你長大了,千萬不要結婚。那很髒,懂嗎?”他點頭,其實他不懂。他糊塗,但那很誘人。一種花朵般的感覺在夏春身體裏慢慢綻放。他們對望,膝蓋碰著膝蓋。她忽然說起蚊子。她說昨夜有隻蚊子鑽進了她的蚊帳,叮了她身上許多包。“哪,這兒,這兒。”她一邊說一邊在她身上的部位指點著,“你看。”夏春搖搖頭,臉忽然紅了。
秦媛笑起來。她說出一句使他倍感意外的話,她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幹淨的男人,你將來會娶我,就像我爸爸稀罕你小媽那樣,眼睛出火,熱熱的。”夏春說:“不,我不要像你爸爸那樣,那種男人是壞男人。你也不要像我小媽那樣,她就是個妖精,要不是她我媽媽不會得病死的,她禍害了我的家庭和童年。我本來是京城的孩子,我恨她,恨那個叫弘妍的妖精,她不是我小媽,是個鬼。奶奶也嫌棄我,說我沒有我爸爸的豪氣。”
夏春越說越心酸,他哭了。這是他第一次和人訴說他的委屈。“我是一個愛幹淨的孩子,爸爸媽媽和老師都誇獎我。是水泉鎮弄髒了我,這裏的生活弄髒了我,弘妍弄髒了我。”他哭得很傷心。她忽然伸手撫摸他的臉。這陌生、突兀和親昵的舉止喚起他內心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再哭泣。她大睜著黑魚似的眼睛,慢慢繃直身子和腿。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個更加奇怪的舉動。
多年後秦媛知道了那是怎麼一回事,可那時夏春不懂,他看著秦媛潔白的身體,秦媛整個身子可怕地抖著、抖著。那痙攣似的抖動嚇壞了他、那急促的喘息嚇壞了他,他真恐懼。他以為她突然病了。他一迭聲叫著秦媛的名字,問秦媛:“你怎麼了怎麼了?”他的喊叫一直到她嘴裏發出一聲呻吟來終止,她長長地呻吟一聲,緊繃著顫抖的身子忽然像棉花一樣癱軟下來。他說:“秦媛我很舒服,我要死了。”然後就哭起來。夏春抱住了她。他感覺到她正在懷裏融化,就像雪人在陽光下慢慢融化一樣。她抽抽嗒嗒哭著。她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管不住我自己。我知道這很羞恥。突然很想讓你摸,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大概快要死了。”夏春說:“也許鬼魂附體了,秦媛,你不會死的。”
他們擁抱著,流著眼淚。
老槐樹靜靜地屹立著,螞蚱在草叢中跳躍著,秦媛的雙腿緊緊閉合著。剛才的一幕是羞恥的、絕望的。他們為羞恥和絕望而哭,沒有誰能幫助他們,他們孤獨無助。可同時他們又是快樂的。因為他們擁有同樣的羞恥和絕望的困境。他們響亮地哭泣,他們不知道又到了蚊子即將猖獗的黃昏,太陽就要落山了,蚊子就要出動了,夜合歡就要開了,晚霞就要燒起來了。這個黃昏和哭泣給予夏春第一次到了水泉鎮的溫暖。看田園的老頭吹起哨子,讓幹活的長工們下山,馬上就要放吊橋了。夏春拉著秦媛回到夏家大院。在夏春短暫的生命中,這一天是他最美好的一天。有時他痛下決心,為了秦媛不再想北京的生活,但他總是做不到。童年如詭異的夢魘一樣鑽入他的身體,讓他回味無窮。
秦媛就這樣闖入夏春孤獨的世界之中了,她喜歡聽夏春講到京城的生活,也喜歡夏春抓著她的小手。那種感覺很甜,如蜂蜜一樣。奶奶讓弘妍把秦媛放到夏春房裏,打掃房屋、端茶倒水,但是絕對不能在夏春房裏過夜。小媽弘妍說過:如果有一次,就會將秦媛鞭策而死。秦媛紅著臉,鼻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從此,她除了在正屋裏給奶奶做針線就是在夏春的房中。
不知道為什麼,弘妍對秦媛充滿了仇恨,她多次對奶奶耳語:“娘,秦媛這個丫頭是個魔、色魔,留在夏春身邊遲早會出事。”開始奶奶明白弘妍的心思不過是想孤獨夏春,讓夏春的失望愈加強烈。這個頗有心計的女人,一直竊恨著自己的惟一血脈。後來婆子丫頭們把夏春少爺和秦媛丫頭的事情愈演愈烈,奶奶聽久了,逐漸也恨起了秦媛,秦媛稍微有些不慎,就會被弘妍打得鼻青臉腫。這種愚蠢的舉動加重了夏春對祖母的反叛和對小媽的痛恨,他多次將傷痕累累的秦媛擁入懷中。或許真的不該過於沉溺心頭的那個憐憫的世界,迷茫和困擾過後的悲涼,總能帶來冰雪一般的冷靜和清醒。夏春多次問自己,為什麼和秦媛好上了?他沒有答案。在京城裏的日子很多女同學都喜歡他,他的冷漠讓女同學感到齒冷心寒。現在這個粗布短褂的丫頭讓他時時揪心,但那種揪心叫幸福。如煙如雲的滄桑後又掩蓋著多少忠貞不渝。天長和地久像長在心尖上疼,當緬懷起幸福、回憶起關懷來,惟一需要抗衡的,隻是時間了。對於歲月的流逝,憂傷和敏感總對此無濟於事。夏春自認了,惟一的願望就是保護這個可憐的女孩。但是除了可憐她,自己沒有一點辦法。
弘妍沒想到夏春如此懦弱,沒有動一兵一卒,就讓丈夫原配妻子的兒子一臉敗相。這個小男人連他老子一點都不如。因為弘妍是掌櫃子,夏家大院的人都在向她一邊靠齊,夏春隻有孤軍作戰,他注定失敗、注定全軍覆沒。他明白隻要取得奶奶的信任,自己在夏家的地位是無人能夠撼動的。弘妍是奶奶填進爸爸房裏的小妾,但和爸爸也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這麼多年糾纏著、連綴著時隱時現的夫妻情感。爸爸死了,人生太短卻又湧動著許多無奈和無常。
弘妍時常自言自語說:“馬莉,你有文化,你是原配,可你不如我,你就是夏家用來崛起的一道橋梁。連你的兒子也輸定了,他讓我踩在腳下,喊我小媽,那是不願意出口的一個稱呼。可明確地鞏固了我弘妍在夏家的地位,隻有我才是夏家的當家媳婦。”
奶奶對弘妍的放縱曾讓夏春一度懷著孤獨冥想不休,即便真的總是苦守在夏家的日夜愈長,也會因為這個霸道的女人重重壓抑著夏春的孤獨。夏春可以忍受孤獨,但是不可以忍受她毒手摧花般折磨著秦媛。
一年就這樣過去了。盡管有秦媛,夏春每天還是在思念著京城的家和爸爸媽媽。失去的總是那些歲月,在記憶中閃爍著永不可及的幸福的光芒。遠離了北京的生活使夏春心灰意冷,猶如被斬斷了根。他的根盤根錯節,深深紮在京城的土壤。無根的生活使他一天比一天虛弱,他肝氣鬱結,心焦意躁,事事不順他的眼。他動輒發怒,狀如潑皮,使夏家的丫頭婆子們避他如避虎。支撐他不被水泉鎮和弘妍吞沒的,是他的丫環秦媛。她是他的眼睛和翅膀,是他的日月星辰。一個15歲的少年,規律而幹淨的京城生活留給他的記憶深入血脈。北京在他的血脈裏流,如滾燙的血,燒灼著他。夏家大院是他的囚牢,水泉鎮的學校更是一座監獄。刻板嚴格的學校生活是他最厭惡的生活。在這樣心情糟糕的日子裏,他的上學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是奶奶下決心要使野馬佩戴髻頭,把改換夏家門庭的決心重壓在夏春的肩膀上,那種決心何其強烈。古老的夏家大院,創造出錦衣玉食。滿頭珠翠的祖母,統統體現了她的這一意願。夏春不能像她一樣,在婆子丫頭們的服侍下生活。他以前上的是京城裏最好的新學校,母親馬莉請了最好的古漢語老師做他們的家庭教師,教他吟詩做賦。母親要自己精通聲光電化,也要他學會儒雅。這是母親和他的人生理想。
但是他的這一理想遭到了強烈的毀滅。夏春開始厭惡書本,厭惡學校,更厭惡那個說話搖頭晃腦狗屁不通的遺老。他袍子上的氣息是暖烘烘腐朽的氣息。夏春並不是那種淘氣貪玩的紈絝子弟,他毫無惡少氣息。他隻是無法使自己和夏家大院的理想相容。他生來不是一個背叛者,他無法背叛北京。他的血液是母親儒雅的血液,靈魂是崇高無比的靈魂。現在,夏春在課堂上聽到先生講的話十句有九句聽不懂,老師不會說普通話,偏偏要學著說普通話,所以說出來一團糟,老師的提問一問三不知。沒人懂得這對於他是一種怎樣的傷害。沒人懂得京城生活培養了他怎樣的自尊。逃學是他惟一的出路。他早出晚歸,獨自在水泉鎮流浪。他一個人的足跡遍及鎮子的每一個角落。那些足跡沉默又憂傷,充滿緬懷。
夏春有時想:生活怎麼會變成這樣?他雙手插在學生裝的褲兜,鬱鬱寡歡,他眼中的水泉鎮蒼白又灰暗。沒有繁花似錦的春天,沒有層林盡染的秋季,隻有灰色屋脊上搖動的青草使他心生惆悵,灰色屋脊上的月色混濁沒有靈性。水泉鎮的大街小巷深似海,他一個15歲遊蕩的少年就像一個脫鉤的釣餌。秦媛是怎樣誤入自己生命中的,至今仍是一個謎。可細細想這毫不奇怪,誤入歧途是他惟一的歸宿,否則,他怎樣從水泉鎮從他厭惡的生活中消失?煤油燈籠一盞一盞、一團一團,溫暖了夏家大院的黑夜,它們貌似溫柔的紅光誘使他步步深入,鋌而走險。夏春在一個夜裏,打開窗戶把窗外的秦媛拉了進來,煤油燈下,秦媛使他著迷。他聽她講自己的身世,會忽然湧出眼淚。他多麼喜歡她的纖纖十指,它們細嫩如草葉。秦媛用眼角瞟他,忽然紅了臉。紅了臉的秦媛使他心裏一軟。秦媛走路輕手輕腳,縮著肩,鼻尖上掛著細密的汗。秦媛的樣子不知怎麼使他想起童年時媽媽馬莉給他講到的《灰姑娘》。他就是挽救灰姑娘的白馬王子,他們開始擁抱。他忍不住把這感覺對秦媛說了,他說:“秦媛,你上輩子是不是一個灰姑娘?”秦媛回答說:“不是,我上輩子是個惡人,做夠了孽,這輩子才這樣倒黴。”
二、秦媛
秦媛從小死了娘,爹為了娶繼母把她和她奶奶一起賣進了夏家。夏春憐惜她倒不是他對“使喚丫頭”這樣的烙印有怎樣清楚的認識,他憐惜她是因為她身上那種泥土的深情。同樣他們都失去了母親,這是他身上最深的隱痛。秦媛臉上總是有一種受傷的動物的表情,有一種陷落的絕望,這是祖母最不願看到的東西,它使整個夏家大院籠罩了灰塵和晦氣,感染了歡樂的弘妍的笑容。弘妍想這丫頭真是不堪造就,隻配端茶倒水幹粗活兒。這使她打起秦媛來更加心狠手辣。
一個雨夜,她一身鞭傷,淚光炯炯,雨停了,一縷縷清醒的遊絲漂浮在空蕩的夜色裏,秦媛淺粉淺白的臉色在被凝視的日夜中綻苞怒放,微醺著,沁心怡然。夏春輕輕撣了撣自己的長衫,披在秦媛瘦弱的肩上,將那些依附在怒火中的塵埃撣落,化成一地悲涼。夏春因心頭已裝滿了弘妍奸詐的笑容,更加可憐這個依賴自己的女孩。秦媛縱然眼裏依然包含著千百種欲語未吐的情愫,夏春抬眼投來的一瞥即將些許的哀傷收拾幹淨。秦媛將她的頭緊緊貼在夏春的胸前,閉上眼聆聽他心尖上的清音。許久,她說:“夏春少爺,你救救我,你帶我走吧。”
沒有什麼比一個弱女子的呼救更能激發夏春的英雄豪氣了。三天後,在通往北京方向的某個鄉村驛站,奶奶派出的人馬拿獲了這一對潛逃的小兒女。拿獲他們的時刻正是落霞滿天的時刻,夏春夢中的北京生活風情無限。奔向北京的路程是極樂的路程。夏春他們拋棄夏家大院的步伐多麼輕快,車輪卷起滾滾煙塵。被擒獲時夏春沮喪地對秦媛說:“我們就快到了,北京有我的家,我的同學。”這話裏有無限的向往和無限的遺憾。夏春的故事中最感動人的地方就是這裏,15歲的夏春束手就擒,而北京已然在望。一步之遙就是兩個世界,兩個空間,此岸和彼岸。夏春跪倒在塵埃之中,向他的北京磕了三個頭,就再沒有回頭。北京的美景在他身後,一點一點墜出黑暗。
可以想象到祖母的憎怒,她改換門庭的人生理想遭到了如此沉重的打擊和傷害。夏春麵對著的是怒容滿麵的祖母和站在身邊為她助威的弘妍。祖母大聲喝問:“你們是怎麼勾搭在一起的?”夏春剛要回答,祖母大聲喝道,“沒問你,我是問你身邊的那個小妖精!”秦媛臉色蒼白,很慷慨地回答:“老祖宗,夏春說他想北京的生活了。”祖母對身邊的弘妍說:“給我打她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弘妍說:“讓她奶奶來管教她好了,娘也犯不著生氣。”劉奶奶撲了過來,手掌如雨點一般抽打著秦媛。夏春猛地撞向弘妍,他大聲說:“你們不要打秦媛,是我要她陪我去的!”
弘妍險些被夏春撞倒,她對奶奶說:“娘,是您老人家把我收到您兒子房裏的,現在就連他的兒子也敢打我,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個院子裏呀!”劉奶奶也住手了,秦媛捂著臉哭泣著。
奶奶指著夏春說:“她是你的小媽,你瘋了嗎?你今天不向你小媽道歉,我就把秦媛和她奶奶一起趕出去,讓她們餓死在大街上!”
夏春呆呆地站著,弘妍用輕蔑的眼光看著他。奶奶大聲喝著:“給我打死那個不知羞臊的小狐狸!”喂豬的女人上來就打秦媛。夏春站在弘妍麵前哭了,邊哭邊說:“小媽,對不起,兒子錯了,以後好好念書,不再帶秦媛到北京去了,兒子的根就在夏家。”那是他第一次在弘妍麵前掉眼淚。
夏春被押回夏家大院的當晚奶奶命令人鎖起了他,可弘妍內心深處卻有一種恐懼,她不知道祖母會拿這個陌生的嫡親孫子怎麼辦才好。弘妍趁此機會在奶奶麵前說了許多夏春的壞話,弘妍把夏春說成了一個紈絝子弟,遊手好閑、毫無心肝、浪蕩揮霍並且招蜂引蝶。逃學的事被揭露了出來,和下人通奸更是藏不住的秘密。奶奶一迭聲地喊著要把夏春活活打死。那情景讓多少人心驚膽裂又讓多少人回腸蕩氣。可轉念一想,畢竟他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憐憫在奶奶臉上呼呼疾起,卷起漫天飛雪。奶奶心裏的怒火熄滅了,她長歎一聲說:“唉,冤家!”
奶奶決心如願以償送夏春到北京讀書,她命人準備好了錢財衣裳,過了舊曆年就把他送往北京。北京,那是一個不知要比水泉鎮大出多少倍的都城。在走之前,奶奶把夏春嚴密地看管了起來,不許他邁出大門一步,要他“閉門思過”。夏家大院的秋天使人傷情,梧桐樹落了葉,桃李樹落了葉,柳樹楊樹落了葉,滿園落葉,滿園秋雨。雨打落葉的長夜夏春難以成眠,他想念著下人秦媛,他不知道弘妍會把那個灰姑娘、羞怯的孤女怎樣處置。他夢想著千百種搭救她的方法,諸如飛簷走壁、火燒夏家大院,可他自己還救不出自己。他重溫與她同行的三天,他在想象中一步一步踏上歸返北京的路。奔向北京的路程是極樂的路程,就像聖徒奔向聖地。他們是虔誠的聖徒。朝拜聖人歡樂的頂端,世俗的歡樂哪裏能夠比擬。
三、馬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