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葡萄 葡萄(1 / 3)

葡萄 葡萄

短篇小說

作者:向春

向春,小說作家。2000年開始小說創作。在《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並被多種選刊轉載。著有長篇小說《河套平原》、《妖嬈》等五部。獲甘肅省政府敦煌文藝獎、黃河文學獎、《作品》“金小說”獎。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級研討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現居蘭州。

它是葡萄

葡萄的手指

我被它弄得很疼

一直都在默默尖叫

——丁燕《葡萄一夢》

她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更不驚豔。她的泳衣墨守成規,一抹銀藍或一道墨紫。她走在沙灘上,像中國書法裏的一撇或者一捺。她看兩旁的人,便發現了人們驚悚的表情——他們微微張開的嘴裏正好夠放一枚葡萄。女人笑出了酒窩。她的乳名叫葡萄,所以她經常想起葡萄。這是一個正午,太陽像一枚銅錢擱在她的頭頂上,一個光屁股孩子指著她的後背說,快看啊,快看啊,她的身上有個影子,她的身上有個影子!

她的身上有個影子。她自己看不見。像自己的骨骼看不見自己的鮮血。影子是打不碎的。比如十二歲的那一年,她經常夢見雞蛋。她睡覺的時候非常警覺,總擔心什麼東西被打爛,總擔心什麼東西覆水難收。當夜色傾斜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潑婦跳起來,牙簽似地喊,起床!起床後照鏡子,發現了自己和一個影子重疊在一起。她家的鄰居說,你家這閨女像誰呀,怎麼這麼黑?當時她正在雙臂交叉脫一件緊繃在身上的毛線衣,她的身子長大了,毛線衣小了,卡在肩膀上拽不下來。聽到這句話,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像被誰出其不意地搔了一下,她突然嘎嘎大笑,笑著笑著就號啕起來。她想念著影子的黑,夜色的黑,想的時間長了,她就心想事成了。

女人的職業是排列文字楔入標點符號。她酷愛藍天一樣的文字和雨水一樣的標點。當男人們豔羨古代帝王後宮的三千佳麗時,她就說:有什麼了不起啊,我有四千呢!她指的是漢字。

白天她把文字做成文章像把米粒做成米飯。晚上她睡在一本字典上,今天在二十三頁,明天在九十八頁。她有一本字典,舊了,那是她年複一年的麥田。

她經常想送她字典的那個人,那個人的名字叫老石頭。

老石頭姓石,是小女人五年級時的語文老師。老石頭從大西北來,中專畢業後分到小女人出生的海濱城市,做了小女人的老師。文革開始了,學生們不上課了,老師們都到操場上去扣土坯,實在沒什麼可幹的就翻院牆下麵的沙子。一天老石頭正在翻沙子,一個小石子硌了鐵鍬發出了尖銳的聲音,這時正好一個工宣隊站在老石頭身後。老石頭撿起了這個小石子放在自己口袋裏,繼續翻沙子。翻完沙子回到教室,隻有小女人一個學生坐在課桌前。這時那個工宣隊走進教室來,逼著老石頭把他口袋裏的寶貝東西交出來。老石頭說沒有什麼寶貝東西。對方說沒有什麼寶貝東西你為什麼把它收到口袋裏?雙方僵持了好長時間,老石頭無奈把那個小石頭掏出來,展在手心上。那是一個心形的鵝卵石,圓潤的,上麵仿佛有汗。工宣隊悻悻地走了。對對方小小的捉弄讓老石頭和小女人開心地大笑,笑完了,他們麵對麵地坐下講課,仿佛一對老朋友。他手把手地教小女人寫毛筆字,小女人手累了的時候就晃著他的大手說,歇一會兒歇一會兒,老石頭。他的手是那麼大,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像小鳥放在鳥窩裏。小女人的心啾啾地鳴叫起來。她抬起頭來。老石頭盯著她的眼睛看,盯著看盯著看,直到盯出水來。老石頭說:葡萄,你快快長大,快快長大啊!這時小女人的眼裏就綻出琥珀色的淚花。

那一個春天,他們在不停地種蓖麻。在田埂上,向日葵下,或者就在舊蓖麻旁。老石頭挖一個坑,小女人點一顆籽。春天風大,天空幹得像一隻火柴盒。隔一陣,老石頭就嗑開一隻蓖麻籽,在手心裏撚碎,往小女人的臉上抹。小女人趁機就像小狗伸出舌頭舔他的手掌心,那裏有細細的紋路,一片腥鹹的樹葉。那一年的蓖麻長得真旺啊,葉子稠密得插不進去眼光。累了,歇一會吧。老石頭坐在地堰上,小女人坐在他的膝頭上。天是那麼藍,盯著一塊白雲看,人就飛起來,風像鳥長出了翅膀。老石頭的腿酸了,小女人站起來,發現老石頭的膝蓋上有殷紅的血。小女人驚悚地冒出了眼淚,抱著老石頭的膝蓋說,你的腿怎麼破了,是我把你割破的嗎?小女人摘下脖子上的紗巾,包紮那隻膝蓋,心疼得嚶嚶地哭。

老石頭的膝頭迎接了她的初潮。

老石頭說,葡萄,以後不要坐在濕地上。

葡萄說,我知道,坐在濕地上蟲子就會鑽進來。

一個晚上,老石頭送小女人回家。分手時,是在一棵老榆樹下,月亮像一隻黃燈籠掛在樹梢上。小女人撲進老石頭懷裏說,抱抱葡萄,抱抱葡萄啊!

可是第二天正午,所有的人都看見,在粗壯的老榆樹皮上,有著老石頭抱緊小女人的影子。

後來老榆樹長,老石頭和小女人也長。

他因為送她回家而認識了她的母親。母親是個熱心人,看著這麼英俊的一個小夥子就說,有沒有對象啊?嬸子給你介紹一個。每到星期天,他們騎著自行車到鄰近的地方去看對象。母親給他介紹過話務員播音員小學老師。黃昏的時候她藏在他們回來必經的一棵老楊樹後麵,她抱著那棵老楊樹哭,後來那棵老楊樹被她哭死了。

他教她遊泳,教她戰勝最可怕的東西。他們站在海邊,他讓她盯著海水看,又給他講了一個陳舊的故事,一個人落入水中拚命掙紮呼救,等別人把他救起後,才發現水隻到臍部。水裹挾了身體後,他說,放鬆四肢,平衡身心,均勻呼吸,你是滄海一粟,漂起來飛起來——他馱著她向大海走,向大海的深處遊。她伏在他的背上,時而在水中時而在水上。正當她在藍天和大海間飛翔的時候,他像一條魚從她身下溜走。她像一條落水狗一樣掙紮,充滿了死亡來臨時的恐懼。她嗆一口水升出海麵,他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隻要伸一下胳膊就能抓住她。她再嗆一口水升出海麵,他仍然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無動於衷。她筋疲力盡,絕望,放棄,她停止了掙紮——就這樣她漂起來,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他的氣息纏住了她,她眼淚洶湧,頭發像海藻一樣呻吟。

最後一次見老石頭,老石頭送她一本字典,把“葡萄”兩個字精心地圈起來。他說,葡萄,好好學漢字。年僅十三歲的小女人不知道老石頭一去會有多遠,因為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大,路有多遠,人心有多深。她撒嬌地努著嘴說,學多少才夠啊?老石頭說,四千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