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書肆的囑托,我遂負有向讀者講述文藝大意的任務了。範圍是文藝的ABC,字數是三萬。在這限製之下,能供給讀者些什麼,自己也不能完全預料。姑且隨了筆把我所認為值得向讀者說述的文藝上的事項或自己對於文藝上的私見等來順次說下去吧。

讀者如果想得文藝上的分門別類的係統的知識,那麼像文學概論之類的書,世間盡有。可是世間的所謂文學概論之類的書,大都因了分類過瑣碎,說理太高遠,往往反有使初學的讀者頭腦混亂的毛病。恰如敘一人物,盡憑你把其身世性行經曆等一一說得很詳,有時反不及說一二小小的逸事來得可以仿佛其人的麵影。本書寧願幼稚簡略,目的但求給讀者以文藝的趣味。隻要未入文藝的門的讀者,能因此稍領略文藝之宮的風光,就算任務已盡的了。

一何謂文藝

“名不正則言不順”,文藝是什麼?文藝與文學有何區別?這是開端先要一說的。文學與文藝,原可作同一的東西解釋,普通也都這樣混同了解釋著。但這裏所以不稱文學而稱文藝者,實也有相當的理由。特別地在文學二字含有多義的我國,尤覺有這必要。我國向習,凡用文字寫成的,白紙上寫了黑字的,差不多都混稱為文學。不信,但看坊間的中國文學史之類的書本,不是把史書子書和詩歌戲曲一樣都作為文學論述著嗎?這原也不但我國如此,各國往時也如此,不,至今文學的解釋,也仍人異其說,莫衷一是,這情形隻要翻開辭典一查“literature”一字項下,或取文學概論之類的書一看,就可知道的。現今普通所謂文學者,大概指純文學而言。內容包括詩歌小說謠典戲劇等,與史書論文大異其趣,其性質寧和雕刻音樂繪畫等相共通,換言之,就是和雕刻音樂繪畫同為一種藝術,不過文學所用的工具是文字,別的藝術所用的工具是色彩音聲或土石而已。把文學認為藝術的一種,這已是公認的見解了,由這見解,為明白起見,所以不稱文學而稱文藝。

文藝是以文字為工具的藝術。但這裏有須補充的話:

當文字未發明以前,已早有文藝了的,世界各國的原始傳來的民歌謠曲,大都發生在文字以前,僅賴了言語口傳遺下來的。所以如果要完密地說,應該說文藝是以言語文字為工具的藝術。不過,在現今已有文字,已是言語與文字一致了的時代,文字就是言語,言語也就是文字,不十分嚴密的限定,也不甚要緊的了。

定義的討論,原是最麻煩的事,姑且以此為止。

二文藝的本質

前節曾說文藝與史書論文大異其趣了。文藝和其他文字的異趣,不但在形式上,還在性質上。史書原也有文藝的部分,舉例來說:如《史記·屈原傳》中就載得有文藝作品《離騷》,其寫屈原的地方,也未始沒有可以動人的句語,但《史記》的目的,在《屈原傳》(與賈誼合傳了,原叫《屈賈列傳》)卻在記述屈原的行事,其中的《離騷》,隻是當作屈原的行事之一,加以記載而已,其中的寫屈原的數句可以動人的句語,隻是太史公的筆本有文學能力,隨機表現而已,目的本不在想借了文字來造成一種藝術的。至於論文,完全是一種作者借了文字表示自己的主張或意見的東西,目的更近於實用,更不是藝術了。

心理學上通例把心的活動分為知情意的三方麵,史書偏重於知的方麵,論文偏重於意的方麵,文藝卻偏重於情的方麵。《離騷》本文是情的,而《屈原傳》中,卻當作行事之一而列著,就是知的了。凡是離情愈遠愈和知與意接近的文字,就愈不是文藝。“三角形內角之和等於二直角”完全是知的,“打倒土豪劣紳”完全是意的,看了不能引起任何情緒,所以不是文藝。

文藝的本質是情,但所謂情者,不能憑空發生,喜悅必須有喜悅的經驗,悲哀也必須有悲哀的事實。把這“經驗”或“事實”抽出來看,性質當然是屬於知或意的。舉例來說: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

終窶且貧,莫如我艱,已焉能!

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這是《詩經》中的詩,是文藝作品。其中加點的數句是經驗,屬於知的部分,無點的數句屬於情的部分。對於經驗或事實不作知或意的處理,僅作情的處理,這就是文藝的特性。文藝所給與人的是感動或情味,不是知識或欲望。

經驗或事實著了感情的衣服表現出來的是文藝,但有時感情與經驗事實兩方有偏重而不平均者,甚而至於有缺其一方麵者。如王維詩:

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二十字中,隻有經驗事實,並沒有明白地列出感情,但我們讀了這詩,卻自然會在言外引起一種幽玄的感情,就是會自己把感情補足進去,所以仍不失為好詩。近代小說中往往有這種冷靜的處所,特別地是近代自然主義的作品。

更有隻列感情而經驗事實不示明者,這類的例以詩歌為多。如曹操的《短歌行》中有幾節: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