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言沈盡情,出了耕熹殿,一個人沒精打采地走在深深淺淺的路上,心上壓著壘石,每一分傷心和愧疚都輾轉著侵蝕她,以至於眼見春色無邊卻視同媚俗拙顏。
“姑娘請留步。”斜刺裏傳來不高不低一聲喚。
沈盡情漠然地看向對方,眼中填充著不小的驚異。
“瞧你這表情,多半對我還有印象。”來人笑起來,幾縷白發翩躚。
沈盡情抬手至下頜,努力將腦中飛舞盤旋的場景複原。“您是隴西地界玉塤樓街邊的那位老先生!”她霎時清醒過來。
“哈哈,孟賢人,民貴君輕仁無敵;孟閑人,酒貴人輕懶成習——在下便是當時遭眾小兒刁難的那廝。”孟芙齋高興地說,“想不到能在皇宮中遇見當初為老頭子我仗義執言的姑娘你,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哪。”
沈盡情驚喜地接下話,道:“怪不得我方才在耕熹偏殿聽諸位大人宏論,隻覺得有個名字格外耳熟,還當是精神恍惚錯亂呢。孟大人真厲害,數月不見,您已然步入廟堂、輔佐君王,可喜可賀。”
“我這點水平,糊弄人而已,不足掛齒。”孟芙齋於謙虛中透露著自傲,“大閑人能有今天,多虧姑娘兩三金句、鐵口直斷。”
沈盡情已記不大真切她曾說過什麼,道:“我這人嘴笨,就算糊裏糊塗說了一些道理,也是孟先生學問淵深,自己開悟的自己。”
“姑娘德馨,與那些市井凡人不同,他們見我落魄,人人皆可欺侮。然姑娘彼時卻說‘人生有起伏跌宕,你們怎知眼前落魄的老人家是否遇到了困難、是否會在得到幫助後東山再起’,那渾渾噩噩的醉酒老人,聽聞此言如獲珠璣,當即清醒了一大半。”孟芙齋感恩之情溢於言表。
沈盡情不敢承認自己的功勞,擺手道:“先生真才實學,偶或明珠蒙塵,即便沒有我說這些話,也必能得到賞識。”
“無論如何,借著姑娘吉言,我轉頭收拾家當細軟,離開隴西那個陳舊保守之地,投往京城中來,一大把年紀還得和少年人比拚會試、殿試,終得禮部尚書龐德青睞,在要死不死的歲數上謀了個京官當當。”孟芙齋捋須大笑。
沈盡情擊掌相慶,道:“可那也得有舉人身份方能參加這些考試,所以足見孟先生過去積累厚實,才會在殿堂上遊刃有餘。”
孟芙齋聽她說話謙謹,確是個腦子靈光的孩子,於是和氣地問:“不說鄉野村夫啦,且看姑娘,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啊,敢問在宮裏哪處高就?”
“孟先生莫笑話我,盡情在尚宮局領小小司言一職,至多跑腿傳話罷了。”
“你就是那個沈司言?”
“怎麼,‘那個沈司言’犯了何事,叫先生也知道她的名號?”沈盡情心裏發怵,實在不敢細想宮中人現在對她是什麼態度。
“哈哈哈,”孟芙齋仰麵大笑,“旁人如何評說你,我倒也管不著,隻是私以為沈司言行事作風獨具個性啊——我進宮一路,沒少聽太監宮娥議論你痛殺愛犬以反擊儲嬪娘娘的佚事。”
“唉,孟先生別拿我打趣了,”沈盡情羞愧難當,“我知道自己蠢得要命。”
孟芙齋聳了聳肩,道:“老頭子沒覺著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隻是教你這招的人太過老辣,平白叫你擔了‘心腸歹毒’的汙名。”
沈盡情喃喃:“在別人眼中,我真得已變成‘心腸歹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