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宋人論詩的一個核心範疇,‘韻’成為宋人建構其詩學理論係統的基本質素和子係統,它從一個視域影響了宋代詩學批評和理論麵貌的生成。”張戒與嚴羽的詩論始肇從審美本質論“韻”。薑夔將“韻”視為詩歌審美的質性要素,在《白石道人詩說》中論道:“大凡詩,自有氣象、體麵、血脈、韻度。氣象欲其渾厚,其失也俗;體麵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脈欲其貫穿,其失也露;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張戒對“韻”的標舉、嚴羽對“入神”的力推,啟發了明清有關詩歌審美的“神韻”說。
張戒的《歲寒堂詩話》以“意”、“味”、“韻”和“氣”四大範疇品評詩人與論詩。在張戒看來,詩人各有所長,詩歌各顯其貌,如:“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王右丞詩,格老而味長。雖皆五言之宗匠,然互有得失,不無優劣。以標韻觀之,右丞遠不逮蘇州。至於詞不迫切,而味甚長,雖蘇州亦所不及也。”
張戒通過區分“意”、“味”、“韻”和“氣”,明確地把“韻”提升為詩歌審美的核心元素。對此四者,張戒認為:“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意’、‘味’易學,可‘用工’(詩意與語詞的工巧)而‘中的’,而‘韻’、‘氣’難至,乃出自天然,‘人才各有分限,尺寸不可強’。”顯然,韻味之出自天然,不可模仿。南宋薑夔的《白石道人詩說》也說:“一家之語自有一家之風味,如樂之二十四調各有韻聲,乃是歸宿處。模仿者語雖似之,韻已無矣。”
張戒之所以推崇《古詩十九首》,首先在於其“韻不可及”。張戒認為:“觀子建之詩,鏗鏘音節,抑揚態度,溫潤清和,金聲而玉振之,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與《三百五篇》異世同律,此所謂韻不可及也。”更無須說“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無意與工、妙然天成的《古詩十九首》了。張、嚴對《古詩十九首》“韻不可及”的斷語,正是來自其對《古詩十九首》“渾然天成”、“無跡可求”、“難以句摘”的認識。
張戒詩評中廣泛使用“韻”一詞,加上與“韻”字搭配的如“灑落之韻”、“韻度”、“標韻”、“高韻”、“格韻”等稱呼多達二十餘處。譬如他說:“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韋蘇州詩,韻高而氣清”;“隨州詩,韻度不能如蘇州之高簡”,等等。他認為“溫潤清和”、“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的“韻”是詩歌審美本質的體現與至高境界。
宋人論“韻”重“意”,論詩多談“格韻”,承接了唐人王昌齡、皎然以意論格,以格論詩的傳統,崇尚“情格並高”、“格高律清”的詩學思想。《東坡詩話》有雲:“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有宋一代之詩話裏,此類言論舉不勝舉。很顯然,宋人已將“韻”作為詩學批評標準用於論詩之中。張戒也講格韻,其《歲寒堂詩話》下卷“江頭五詠”一條中說:“物類雖同,格韻不等。同是花也,而梅花與桃李異觀;同是鳥也,而鷹隼與燕雀殊科,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致韻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稱耳。”同時,張戒將“韻”與“氣”、“味”相連,追求詩歌卓然天成、不可複及的詩歌美之極,即意高、氣勝、味長、情真之“眾善皆備”的韻之至。
宋代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道:“古詩蘇李曹劉陶阮本不期於詠物,而詠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複及。其情真,其味長,其氣勝,視《三百篇》幾於無愧,凡以得詩人之本意也。”他特以《古詩十九首》中句子為範例來解釋古詩的“情真、味長、氣勝”,而達其“意在言外,詞婉意微,不迫不露的格致韻味”,如:
“蕭蕭馬鳴,悠悠旆旌”,以“蕭蕭”、“悠悠”字,而出師整暇之情狀,宛在目前。此語非惟創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也。荊軻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自常人觀之,語既不多,又無新巧,然而此二語遂能寫出天地愁慘之狀,極壯士赴死如歸之情,此亦所謂中的也。《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蕭蕭”兩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風,尤為至切,所以為奇。樂天雲:“說喜不得言喜,說怨不得言怨。”樂天特得其粗爾。此句用“悲”、“愁”字,乃愈見其親切處,何可少耶?詩人之工,特在一時情味,固不可預設法式也。
張戒以“蕭蕭”兩字為例,認為其處處可用。通過比照,《詩經》中創始之為難,乃中的之為工,楚調中雖無新巧,但也能“中的”。“中的”乃辭能合意,已而《古詩十九首》不僅“中的”,且“尤為至切,所以為奇”,因其特在一時情真味長,用詞不預設法式,又如:
《國風》雲:“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瞻望弗及,佇立以泣。”其詞婉,其意微,不迫不露,此其所以可貴也。《古詩》雲:“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李太白雲:“皓齒終不發,芳心空自持。”皆無愧於《國風》矣。
張戒論詩處處比附《詩經》,以“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為例,談起詞婉意微,不迫不露。又如:
陶淵明雲:“世間有喬鬆,於今定何聞。”此則初出於無意。曹子建雲:“虛無求列仙,鬆子久吾欺。”此語雖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詩》雲:“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可謂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也。
在張戒眼中,“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而與《古詩十九首》比較,也略遜一籌,其對古詩的推崇可見一斑。
張戒《歲寒堂詩話》雖著力構建自己的詩學理論框架,提出許多有價值的詩學主張,但始終未能擺脫儒家詩學觀念的影響。其詩論主張情誌要“正”,不落“邪思”,並多次引述《詩大序》的論點,處處以《詩三百》為典範。如“言誌乃詩人之本意,詠物特詩人之餘事”,把“言誌”作為論詩的宗旨。並認為杜甫詩作在思想內容上繼承了由《詩經》和《離騷》開創的“言誌”傳統,而在形式和技巧上則吸取了漢、魏以來的藝術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