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筏》談到古詩的詩意結構時,強調“轉接無端”、“不換而換”、“不轉中轉”等自然無跡的詩歌表達。“古詩之妙,在首尾一意而轉折處多,前後一氣而變幻處多。或意轉而句不轉,或句轉而意不轉;或句換而氣不換,或氣換而句不換。不轉中轉,故愈轉而意愈不窮;不換而換,故愈換而氣愈不竭。善作詩者,能留不窮之意,蓄不竭之氣,則幾於化。”賀氏認為《東城高且長》篇“章法之妙”在於“其脈理斷續,無跡可尋,則子由所謂‘如千金戰馬,注坡驀澗,如履平地’也”。而《明月皎夜光》篇則是“不接之接,飄忽空幻,妙不可言”。
明清詩論繼嚴羽推崇《古詩十九首》為“第一義”後,王世貞、胡應麟、許學夷等人進一步在審美闡釋中“神化”《古詩十九首》。如胡應麟試圖在“體格聲調”與“興象風神”的不同層麵上解析漢代五言古詩的美妙,但他發現不論是在“體格聲調”上還是在“興象風神”上,漢代五言古詩都達到了“無意”、“無跡”、“無執”、“天成”、“自然”的“神化”境界;《古詩十九首》更是“清婉”兼備,“矜持盡化,形跡俱融”,達到了中和、自然的全美,為其弘揚的“神韻”之境。對漢代五言古詩,特別是對《古詩十九首》這一極品中的極品,胡應麟也如嚴羽般,隻能將其高高掛起,作為其詩學的最高理想與典範仰視著,充滿驚奇地讚歎:“詩之難,其《十九首》乎。蓄神奇於溫厚,寓感愴於和平;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蓋千古元氣,鍾孕一時”,“故能詣絕窮微,掩映千古”。“至《十九首》及諸雜詩,隨語成韻,隨韻成趣,辭藻氣骨,略無可尋,而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
對《古詩十九首》“天成”、“不可解”的認識在明末清初甚至達到了一種“迷信化”的程度。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筏》還具體分析了古詩與陸機擬詩之別,從而凸顯《古詩十九首》的經典價值。在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古詩十九首》的仿擬文本乃一奇特的文學現象,成為古代詩歌創作一道亮麗的風景。明清時期,大量詩者在擬《古詩十九首》的寫作中追步詩之最高境界。明代,唐汝詢、黃仲昭、李攀龍、王世貞、胡應麟、孫賁、王立道、錢宰、柳如是、西陵十子等人都曾擬《古詩十九首》。清代,雲間、西泠詩派,大學士李光地、陳廷敬等,甚至清代禦製詩中也有擬《古詩十九首》的資料流傳。王夫之在評明人錢宰的《擬客從遠方來》(《明詩評選》卷四)中寫道:“《十九首》曠世獨立,固難為和,然以吟者心理求躋己懷於古誌,而以清純和婉將之,古人亦無相拒之理。”
賀氏反對擬古,認為“作詩當自寫性靈,摹仿剽竊,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擬古詩須仿佛古人神思所在,庶幾近之”,“先明七才子諸集,遞相剽劫,乃盜窩耳”。因為在他看來,詩歌審美“無厚之厚”、“無法之法”的“化境”來源於“性靈”與“神思”,不是“句句蹈襲”的文字工夫所能達到的,是模仿不來的。
賀氏將陸機的《擬古》與《古詩十九首》進行細致的文本對讀,認為“陸士衡擬古,將古人機軸語意,自起至訖,句句蹈襲,然去古人神思遠矣”。他將《擬古》篇與原詩句比照,認為兩者“雅俗懸絕”、“相去不獨徑庭,且天淵矣!”《擬古》“語句板滯、淺直已甚、下語繁簡迥異、綺霞蔚爛”全無生動,句句作繁麗語,無複回味,語意索然,一氣直說,何其薄也,遂無味矣,原詩乃“綿邈”、“輕宕”、“情至之語”、似真似諧,寄意空曠,淡淡寫來,自爾妙絕。十字蘊涵,譜盡相思,古今情人千言萬語,總從此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