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是信仰命運天定說的,現在我覺那都是懶惰懦弱人口中的護符,相信我們的力,我們的力是能一日夜換過一個宇宙的。我們的力是能毀滅一切,而重新鑄建的;我們的力是能挽死回生的。婧君!你相信你的力,相信你的力量之偉大!

結婚以愛情為主,道德不道德,亦視愛情之純潔與否?至於一切舊製度之名分自然不值識者一笑!我們為了愛情而生,為了生命求美滿而生,我們自然不是迎合舊社會舊製度而生,果然,又何貴要有革命!

假如這都是我懺悔的話時,你一定不驚奇我的大膽了。自從你得病以來,我已知你源於多愁,然而素昧生平的我,終於不願向你探詢,隻暗暗禱祝你有一天病魔去了,圍著你的陰霾也逃了。那天你問到我煩悶的前塵,如煙霧般已經消散了的往事,更令我對你有了同感,而深知自己前塵之錯誤,願警告你萬勿再以生命作最後之拋擲,而遺悔終生。

我真怕你那深陷的眼裏,湧出的淚泉,我真怕你黃瘦憔悴的雙頰,滿載了愁煩的雙肩。當你告我你的妹妹由天津寫長信責你時,我感到了骨肉之無情,和你自己遭際之不幸。假如沒有當初姊姊一番熱心的介紹,你何機能造此一段孽緣呢?也許她現在想排解你們中間的憂愁,解鈴還是係鈴人,她想離間你們抹去以前舊痕的。婧君!你苦我已盡知。但我仍請你寬懷自解!留得此身在可作永久之奮鬥,萬勿意冷心灰而祈求速死以自戕!

今天我歸來心情異常惡劣,逼於你的病軀危殆,我又不能不書此一慰,並求另有所努力。然而這些矛盾話你也許要笑我自圓其說吧!

最後我祝你去歡迎你的新生命,進行免除痛苦的工作,我這裏備好滿滿的一杯酒預祝你的勝利!

這封信是婧君病中我寫給她的,記得是十五年六月十一日。暑假前我臨歸山城時,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因她已遷入德國醫院我不願去看她。暑假後我回京知她已遷居,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她家中因她病重拒絕我,未曾令我見著她。但是那夜我接到W君的電話,是她知我去看她,怕我因未見她而悵惘,特令W君來電告我她的病況而慰安我的。

中秋前二日,深夜中她的好友A君來找我,得到(知)了她已脫離塵世的煩惱撒手而去了!我心中感到了莫名的淒愴,雖然她的死已在我意中。

她死時很清醒,令她的家人打電話把W君請來,臨終她雖然默無一語,但她心中正不知糾結著多少離愁和別恨呢!死後的那一夜,W君伴著她的屍體坐了一夜,婧君有靈也好她感到滿足,她死在她愛人的麵前;而暴露這一付骸骨給舊社會,這是她最後的戰略!

再見她時已是一棺橫陳,她家人正在舉哀痛哭!靈前掛著許多挽聯,似乎都是讚揚她的,哀悼她的,惋惜她的。然而這些人也正是她生前揶揄她的,嘲笑她的,毀謗她的!

母親

母親!這是我離開你,第五次度中秋,在這異鄉一在這愁人的異鄉。

我不忍告訴你,我淒酸獨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問你團圓宴上偷咽清淚的情況。

我深深地知道:係念著漂泊天涯的我,隻有母親;然而同時感到淒楚黯然,對月揮淚,夢魂猶喚母親的,也隻有你的女兒!

節前許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並未忘記中秋;你不寫的緣故,我知道了,隻為規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兒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們枕上的淚痕;她不能揭露的,確是我們一絲一縷的離恨!

我本不應將這淒楚的秋心寄給母親,重傷母親的心;但是與其這顆心,懸在秋風吹黃的柳梢,沉在敗荷殘莖的湖心,最好還是寄給母親。假使我不願留這墨痕,在歸夢的枕上,我將輕輕地讀給母親。假使我怕別人聽到,我將折柳枝,蘸湖水,寫給月兒;請月兒在母親的眼裏映出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訴我,她說:“媽媽這些時為了你不在家怕談中秋,然而你的頑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牽著媽媽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著,當家宴團圓時,我如何安慰媽媽?更怎能安慰千裏外凝眸故鄉的妹妹?我望著月兒一度一度圓,然而我們的家宴從未曾一次團圓。”

自從讀了這封信,我心裏就隱隱地種下恐怖,我怕到月圓,和母親一樣了。但是她已慢慢地來臨,縱然我不願撕月份牌,然而月兒已一天一天圓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著一個月的薪水,由會計室出來,走到我辦公處時,我的淚已滴在那一卷鈔票上。母親!不是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資微少,不是為了債主多,我的錢對付不了,不是為了發的遲,不能買點異鄉月餅,獻給母親嚐嚐,博你一聲微笑。隻因:為了這一卷鈔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鄉,在母親的膝下,大嚼母親賜給的果品。然而,我不是為了錢離開母親,我更不是為了錢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