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曾這樣說嗎,母親:“你是我的女兒,同時你也是上帝的女兒,為了上帝你應該去愛別人,去幫助別人。去吧!潛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懇工作你所能盡力的。去吧!離開我,然而你卻在上帝的懷裏。”

因之,我離開你漂泊到這裏。我整天的工作,當夜晚休息時,揭開帳門,看見你慈愛的像片吮,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訴你:“媽媽!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隻有懺悔和慚愧!我莫有檢得什麼,同時我也未曾給人什麼!”

有時我勝利的微笑,有時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這樣工作,這樣每天告訴你。

這卷鈔票我如今非常愛惜,她曾滴滿了我思親淚!但是我想到母親的叮嚀時,我很不安,我無顏望著這重大的報酬。

因此,我更想著母親——我更對不起遙遠的山城裏,常默祝我盡職的母親!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總不願起來;母親,你能猜到我為了什麼嗎?

林家弟妹,都在院裏唱月兒圓,在他們歡呼高吭的歌聲裏,激蕩起我潛伏已久的心波,揭現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著淚,揭開帳門走下床來;打開弦的頭發,我一絲一絲理著,像整理煩亂一團的心絲。母親!我故意慢慢地遲延,兩點鍾過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鬆亂的髻。

小弟弟走進來,給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進來望著我拜節,我都付之一笑。這笑裏映出我小時候的情形,映出我們家裏今天的情形;母親!你們春風沉醉的團圓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籬下的遊子!

我想寫信,不能執筆;我想看書,不辨字跡;我想織手工,我想抄心經;但是都不能。我後來想拿下牆上的洞簫,把我這不寧的心緒吹出;不過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簫的時節!後來我想最好是翻書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這樣挨過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時候。

不曉的怎樣,在這裏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別局促起來,舉箸時,我的心顫跳得更厲害;不知是否,母親你正在念著我?一杯紅灩灩的葡萄酒,放在我麵前,我不能飲下去,我想象裏的團圓宴上少了我,這裏的團圓宴上卻多了我。雖然人生旅途,到處是家,不過為了你,我才綣戀著故鄉;母懷是我永久倚憑的柱梁,也是我破碎靈魂,最終歸宿的墳墓。

母親!你原諒我吧!當我情感流露時,允許我說幾句我心裏要說的話,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責怪我。

我吃飯時候,眼角邊看見爐香繞成個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觀音麵前燒香的樣子,你惟一禱告的一定是我在身邊“身體康健,一切平安”!母親“我已看見你龍鍾的身體、慈笑的麵孔;這時候我連飯帶淚一塊兒咽下去。”幹咳了一聲,他們都用憐憫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頭,覺著臉有點燒了。母親!這是我很少見的羞澀。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樣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飯時,我屢次偷看她,不曉得為什麼因為她,我又想起圍繞你膝下,安慰歡愉你的侄女,慚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兒;母親!你枉有偌大的女兒!

吃完飯,晶清打電話約我去萬牡園。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們創造成功的學校:地址雖不大,然而結構確很別致,雖不能及石駙馬大街富麗的紅樓,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處。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們締造艱難的苦衷了!

清很淒清,因她本有幾分愁,如今又帶了幾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轉出來低低喚了一聲“波微”時,我不禁笑了,笑她是這般嬌小!

我們聚集了八個人,八個人都是和我一樣離開了母親,和我一樣在萬裏外漂泊,和我一樣壓著淒哀,強作歡笑地度這中秋節。

母親!她們家裏的母親,也和你想我一樣想著她們;她們也正如我般綣懷著母親。

我們漂零的遊子能湊合著在天涯一角底勉為歡笑,然而你們做母親的,連湊合團聚,互談談你們心思的機會都莫有。因之,我想著母親們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兒們的深沉!

我們緣著傾斜亂石,搖搖欲墜的城牆走,枯幹一片,不見一株垂柳綠萌。磚縫裏偶而有幾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樣令人注目;我想著這世界已是被人摒棄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