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莊。孤山。衡陽。(1 / 2)

民國三十一年六月 衡陽 孤山鎮

“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巧莊師範”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下麵,規規整整寫著兩行對聯,江邊水霧迷蒙,站在校門口的人也許是太瘦削單薄,與這些字同樣難以看清楚。

上課的鍾聲剛剛敲響,校長江習莊就已經站在校門口迎接學生,仍然是那身洗得發白的土布長袍,仍然是謙遜溫柔的微笑,從第一天站到這裏,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年。

二十多年前求學長沙時,同學們有人立誌武力救國,有人立誌實業救國,也有人立誌以筆為槍,喚醒大眾……人生跌宕,其他人都渺然塵埃,隻有他和汪淑餘這對誌同道合的夫妻踉踉蹌蹌實現了磨血育人的理想,讓巧莊師範成為全國教育的模範。

“江校長好!”陸續到來的學生不停鞠躬問好,他也不厭其煩回應,讓大家快進教室不要亂跑。

汪淑餘抱著一件衣服過來給他披上,“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江邊早晚風大,多穿點。”

江習莊賠笑,“知道了知道了。”

汪淑餘捋好頭發,和江習莊站在一起,如同二十年前的那個早晨。江習莊一點點看著她一頭青絲過早地變白雪,默然扭頭,在濕漉漉的風中濕了眼眶。

汪淑餘的得意弟子張清荷走來,躬身問好,汪淑餘把她拉到一旁,輕聲問道:“你媽媽咳嗽好點了嗎?”

“好了,您介紹的劉大夫真是神醫,三服藥就吃好了。媽媽說明天不上課的時候登門道謝。”張清荷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汪淑餘心頭一輕,催促她回教室上課,張清荷走了兩步,突然回頭訕訕道:“汪老師,您的女兒……”

提到這個搗蛋鬼,江習莊立刻緊張起來,“巧七怎麼了?她闖禍了?”

張清荷有些後悔在恩師麵前提這個話題,敷衍兩句要走,汪淑餘一把拉住她,“她是不是欺負哪個同學?你告訴我,我去治她!”

有人撐腰,張清荷膽子也大起來,從書包裏倒出一大坨紙團,全部用書本團起來的大紙團。

不用說,這又是巧七幹的壞事,汪淑餘撿起紙團,一把拉住張清荷就走,“我讓她來跟你賠禮道歉!”

江習莊顏麵全無,低著頭直歎氣,“清荷,我一會領到新書給你送過去。”

“我不要書,我要好好讀書……”張清荷突然哭得歇斯底裏,“我爸爸本來就不讓我讀書,聽到什麼風聲肯定會打死我的……”

張清荷的父親是衡陽當地駐軍團長,脾氣暴戾,無法溝通,要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依張清荷這樣內向清冷的性子,決不能有這樣不顧形象的一哭,看來還得從家庭的源頭解決這個好學生的後顧之憂……

巧七屢次針對她,歸根結底,是因為汪淑餘喜歡好學生,特別是女學生,在她們身上傾注了全部心血,自家頑劣的女兒倒是愛管不管,不用說,這又讓巧七打翻了醋壇子……

江習莊一邊迎著同學們一邊內心翻江倒海糾結,一個泥人一般的學生氣勢洶洶走來,鐵塔一般杵在他麵前。

江習莊上下打量,“我是江校長,請問……”

泥人跺腳大吼,“你就不能管管你的女兒!她騙我說學校在山裏!要不是山上的獵人,我說不定就被狼吃了!”

一轉眼,校門口已經圍上來許多學生,江習莊環顧無數好奇的憤怒的眼睛,無數起哄的告狀的言語,不堪忍受,滿心疲憊地揮手,“你們的事我一定好好處理,快去報到吧。”

“江校長,我叫郭怒!”泥人用力一抹臉,這才見著白白胖胖的真模樣,口氣也比剛才謙遜幾分,還帶著幾分哽咽,“浙江又打仗了,我是逃出來的……”

“孩子……”江習莊握住他的手,剛想安慰兩句,這一聲好似觸動了什麼機關,郭怒嗷地一嗓子嚎啕大哭,臉上淚水泥水還有不知何時受傷的血水混成一條條條小溪,潸然而下。

有人開了頭,校門口的哭聲頓時此起彼伏,江習莊便不再勸,浩浩蕩蕩帶著這樣一支哭得不成樣子的隊伍走進校門,一路上花草生機盎然,粗大茂密的樹木高聳入雲,校舍明亮如新,哭聲漸行漸消,校園深深處,笑聲突然爆發出來。

校門也緩緩關上,將一個戰火紛飛的亂世隔絕於外。

上課的鍾聲剛剛敲響,一雙大眼睛從蓮湖小院後院的美人蕉叢裏冒出來,美人蕉開得正好,嬌豔的花葉上露珠晶瑩閃爍,不過,這雙眼睛靈動美麗,光彩奪目,就連露珠也要遜色幾分。

“巧七,快起來!”十多年來,江月明的喊聲總是跟上課的梆子聲同時響起,讓人不厭煩也難,巧七皺著一張苦瓜臉從花葉中站起來,拽了拽紮得歪七扭八的小辮子,搓搓手,迅速踩著牆磚往上爬。

“巧七,你又闖了什麼禍!媽媽讓你去她辦公室!”

話音剛落,巧七躥上牆頂跳下去,身手一看就是練習多次,堪比飛天大俠。

江月明端著一碗紅薯粥走來,看到倒伏的美人蕉,怒罵,“兔崽子!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