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北風不住的吹,樹枝上的枯葉一齊落了下來,堆滿地上,隨著風不住的旋轉,同時又發出花花的響聲來;台階下麵才潑的洗臉水已經結成薄冰了。我站在門口,身上直冷得發戰,因急忙跑到屋裏,關上門,坐在火光熊熊的火爐邊,漸漸暖過氣來。
忽從冷風裏,送進一種極悲慘的哀呼聲,在那忽斷忽續的抖戰聲裏,充滿冷和餓的苦惱,不用說一定是乞兒的叫化聲了。
在這個時候,我竟忘了我是坐在火爐邊,我忽想到那可憐的穴中人。
有一天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同一個朋友在先農壇公園的荒原上散步,天上布滿了淺紅的彩霞,淡黃色的斜陽,罩在鬆柏梢上,閃閃放光;西南邊有兩個牧羊人,趕著二三十隻羊在那裏啃青。牧羊人身上反穿著羊皮,嘴裏哼著曲子,含笑的望著那潔白柔馴的羊群,真好像一副極美麗的圖畫呢。我們一邊談著,慢慢的沿著馬路走去。
遠遠忽看見一個土穴,穴裏仿佛有一件東西在那裏蠕動,我的朋友驚得叫道:“呀!那是什麼!”我隨著他手所指的地方看去,隻見一個幹皺而枯黃的臉麵,從土穴裏露了出來。那臉上隻有兩隻細縫,紅澀的眼睛,不住的開合著,眼球微微的轉動,表示他還活著;不然,真要疑心那是一具僵屍呢。
我們仗著膽子,走到土穴邊上,隻見那土穴差不多有一丈多寬,是個橢圓形的,大約也有四五尺深,靠北邊挖成一個瓢的樣子,在下麵用落葉鋪成一個床鋪,一個老乞丐伏在那裏用碎磚砌起一個小灶;放一把落葉和幾根小枯枝,點起火來,上麵有一個缺口的洋鐵罐,裏麵盛著半罐子灰色的稀粥。
我的朋友便問他道:“你是幹什麼的?”
那老乞丐歎了一聲,接著露出苦笑的樣子道:“口哀!你看我像幹什麼的?”
我的朋友被他這麼一說,心裏覺得很難過,才知道自己把話說錯了,好像有意奚落他似的,別的話說不下去了,慢慢從衣袋裏掏出十個銅元來遞給那乞丐道:“你先買幾個窩頭吃吃吧!”
那乞丐接了銅元,臉上露出悲慘的苦笑道:“你們真是好人嗬!”
我因問他家裏還有人嗎?現在多大年紀了。
他放下手裏的樹枝,坐在那落葉鋪著的土床上一邊喘著,一邊用力的說道:“我十六歲上父母已經都死了,我是保定府南一百二十裏的某村的人,起先替人作作長工,現在年紀老了作不動了,……吃的東西又貴,怎麼樣呢?……我已經七十六歲了,……口哀!
死不了嗎,有什麼法子呢?”
我們怔怔的站在土穴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裏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似的,真是不舒服極了,鼻子一陣陣覺著辛辣,眼淚直在眼胞裏頭打轉身,由不得又給了他幾個銅元,他真想不到,世界上還有我們這種傻子,他也不去燒那稀粥了,隻是對我們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