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泰安十一年,春。
邵安在病榻上一趟就是幾個月,於是隻能躺在床上,眼睜睜的看著時光從手邊劃過,一年又過去了。
“大人,喝藥了。”劉汝卿親自將要端來。他自從來到邵府養傷後,就沒有再離開過。雖然他的傷早就好了,可他依然留在邵府,想要照顧邵安。
“別叫我大人了,早就不是什麼大人了。”邵安笑著接過藥,一口氣喝了。
話說這些日子,邵安上疏,稱自己體弱多病,無法再擔當重任,故請辭相位。皇帝三駁,邵安三辭,如此來來回回反複幾次後,如今他終於辭去了相位,隻等身體再康複些,能經得起舟車勞頓了,便可以安心離京,去南方修養修養。
不叫邵安大人,難道稱字嗎?劉汝卿想了半天卻想不出個合適的稱呼,隻好問道:“那我叫您什麼呢?”
邵安想起了當年他與劉汝卿查晉王案子時,兩人曾裝成兄弟去見齡官。於是便道:“叫我哥哥如何,我就認你做個弟弟了。”
劉汝卿求之不得,大方的叫了一聲:“哥。”
餘下的事情,便是整理行李,打算搬家了。府中那些閑雜人等,邵安每人發個大紅包,讓他們都散了,隻留下了貼身小廝阿瑞。至於秦叔,他非奴仆,邵安便親自問道:“秦叔,你將來有何打算?是想和我們一起去南方,還是想回故土頤養天年?”
秦叔年紀大了,一頭白發,滿臉滄桑。他滿腹經綸,潦倒一生;才華橫溢,一事無成。如今他再也折騰不動了,慈祥的笑了笑,道:“我漂泊一生,起起伏伏,如今也想落葉歸根,過幾天清閑日子了。想必你也查過,我的身世吧。”
“你是當年先帝時期,秦氏家族的旁係子孫吧。當年秦氏當政,權傾朝野,秦家子弟也是人才輩出。隻可惜……”邵安說到這裏,卻不忍說下去了。
回想起當年家族的榮耀,秦叔落寞的一笑,“其實我不是旁係,我是嫡係子孫。那時候,我的祖父、父親皆為朝廷高官,封將拜相,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可惜沒想到先帝如此狠心,為收回大權,一登基就給我們編排罪名,什麼貪汙受賄,結黨營私……整整二十條。秦氏一朝權落,殺的殺,貶的貶,樹倒猢猻散。”
“你身為嫡係親屬,隻是被流放?”邵安記得當年秦家的人幾乎被殺幹淨了,沒想到還有幸存的人。也難怪,秦叔的見解與學識,不是一般世家子弟可以比的。
秦叔苦笑,“當年是我的小廝替我而死的,我與他互換了身份,再加上抄家的人並不認識我,親屬下人們也嚴守秘密,這才能蒙混過關,逃過了殺身之禍。隻可惜,這輩子隻能隱姓埋名,再也做不回自己了。”
“怪不得大赦時你回原籍,你一個親人都沒有。原來那些人並非你真正親人,況且你也不認識他們,怕露餡,故而終日待在家中,不願走動。”邵安微微一歎,“那麼秦氏,是否還有其他親人健在?”
“我也是這些年才查到的,還有一個堂妹在世。”秦叔笑道,“是時候恢複自己的身份,去我真正的祖籍看看了。”
“回去看看,也好。秦叔,你要多多保重啊。”邵安忽然有些傷感了,又有些欣慰。傷感的是他與秦叔終有一別,恐怕再難相見。欣慰的是,秦叔終於找到親人,可以落葉歸根了。
※※※※※
邵安給秦叔一大筆財產,希望他晚年能衣食無憂,然而秦叔卻推辭不受。邵安沒法,隻好將銀票偷偷塞在衣服裏,然後將秦叔送上馬車,目送他離京。
如今邵府就剩下三個人了,偌大的府邸,空蕩蕩的一片。邵安一路走來,毫無生氣,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以及春風吹過樹葉的沙沙之音……不知不覺中,邵安越走越偏,走到了閑置多年的一所偏院。
那正是他和哥哥以前住過的地方。邵安顫抖著推開門,看見庭院還是那個庭院,隻不過以前矮小的棗樹已長成材,樹幹筆直粗壯,一人合抱已抱不住了。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翠綠鮮嫩、生機盎然。那輕輕搖擺的枝葉,仿佛是人的雙手,一直在召喚著主人的到來。
那是他和李洪義一起種下的樹。當年二人都愛吃棗,於是從後山挖來一顆小樹苗,種於院中。剛種下去,樹高不過三、四尺,然而現在,快二十年過去了,已然變成參天大樹,傲視群倫。
每到夏天,他們倆經常在樹下乘涼,一人讀書,一人舞劍。樹上棗花競相開放,花很小,淡淡的黃色,在李洪義的劍風下紛紛飛落,落英繽紛,灑滿邵安的肩頭、衣襟、書頁……
隻有在這時,邵安才會從書中抬頭,淡淡瞥一眼惡作劇的李洪義,然後抖落書上花瓣,繼續沉迷書中,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