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場——正在成為化石的村莊
我的精神地理
作者:淩春傑
一
花屋場注定是曆史中的一個重要術語。作為一個微小而不起眼的地名,它的存在因為我的考證,而顯露出曆史和文化的力量。這種力量,屬於上下五千年,屬於一個民族,屬於一個村莊,屬於一段曆史。
花屋場作為一種存在,它從一個點,在我的鼠標的滾動間收縮放大,看得清門前屋後的公路,看得到西邊的那棵已有近百年樹齡的板栗樹,看得到屋子周圍翠綠的竹園,看得到門口屋後鄰居家的房子,前後左右的農田,遠近高低的蒼翠山嵐。在鼠標的滾動間,我找到了花屋場的又一坐標。花屋場其實就在大山的褶皺之間,在大片的青山覆蓋中,那些屬於可耕種的土地甚至連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忽然覺得,花屋場的主體,本就屬於森林,正如它從森林而來,最終又要回歸森林而去。
早在1996年,我忽然愛上了遠古。這種愛好,最初源於對山間一種植物的好奇。曾經,在植物課上,我看到了銀杏作為化石植物的價值,而銀杏在我家就有幾棵。我對於古生植物的考察,就在這種極為浮淺的了解和聯想中生成第一個疑問。我想,是否可以通過這些植物和地質地積層的組合研究,確定花屋場在什麼時候是海,又在什麼時候形成這一座座的山,花屋場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人類的蹤跡,是古長陽人的曆史演化,還是新近幾百年間因戰火慘烈的遷徙?我忽然覺得,有些問題一旦生成,它就有意無意地縈繞在腦海之中,隨時準備找到機會複活。
我曾經探問:花屋場有野生的銀杏,在水杉、銀杉、珙桐等這些孑遺植物活化石之外,是否還會增加一些另外的物種?我開始了資料的查找,在圖書館,在新華書店,尋找那些考古和古生代植物有關的書籍翻閱,感覺有用,書店的就抄下來,圖書館裏的就複印。我忽然發現,這種叫做銀衫的植物,與我常在山間溝穀看到的岩杉是多麼相似!
那天晚上,我就考古和爹進行了第一次對話。爹,我們這周圍的山上,岩杉樹多不多?
爹說,不算很多,也有不少。
那它們主要長在什麼地方?
爹想了想,淤沙子槽,老灣,我經常會看到。
我開始有意到這些地方查看。後來我發現,淤沙子槽,老灣都是背陰潮濕的地方,呈現出狹長的穀狀地貌,表麵有著一層礫石堆積,下麵則是沙礫和黃土的混合。我懷疑,這是一種數千萬年前地質結構中的海相沉積,在後來的地殼演變中又發生了些微的坡積現象,才造就了如今的花屋場。
岩杉有沒有什麼作用?我問。
有啊,以前拿來做鋤頭把,刀把,現在一般也都用黃楊木了。
那它結果子嗎?
結啊!爹看著我說,結的果子都掉在地上,被釣連子(鬆鼠)吃了。
我懷疑岩杉是一種重要的植物,說,爹你幫我找幾棵大的,我要觀察它。
爹說,我跟你挖幾根回來,你栽在屋旁,天天就順便觀察了。
小的可以移栽觀察,大的不行,我還要觀察它開花結果的過程。我說,大一些的樹,你挖回來,根肯定斷了很多,哪怕已經開花結果了,這一折騰,幾年之內是不會開花結果了。
爹給我找了兩棵岩杉。一棵在淤沙子槽,樹上已經掛滿了青翠的果子。一棵在老灣,長在雜樹之間,顯得比較高大,卻沒有結果子。兩棵樹之間,相距大約1公裏左右。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每隔兩天就去觀察一次,在它的果實成熟的時候,我將它們全部采摘回家,曬幹。我想知道,這種果實是否像銀杏一樣,能夠吃,有什麼樣的營養價值。就岩杉的疑惑,我找到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開始向有關專家的請教。《化石》雜誌的編輯提出,希望我將這種樹的照片拍幾張給他們。那時,我沒有相機,專門去找了一個照相師傅,按我的要求拍下了岩杉的照片寄去。
我不知道爹對我的這種癡狂有什麼看法。但有一天爹對我說,等秋天賣了糧食,我給你買台相機,自己方便照相記錄。當然,這台相機後來並沒有購買,因為不久,我就決定要去南方,我甚至想在南方找到一個機會,能去廣西柳州看看那裏的銀衫和紅豆。
2002年,在國內古生物研究領域極為權威的《化石》雜誌第4期上,作為我對第四紀冰川在花屋場的一種假想,我拋出了一個這樣的問題:
最近在長陽山地發現一種疑為享譽“植物中的熊貓”美稱的銀杉。這種喬木樹姿優美,四季常青,當地稱它為“岩杉樹”,高可達十餘米,耐濕抗旱,木材紋理細密。“岩杉”葉形細長而窄、對生,外表青綠色,有光澤。反麵中間有一條綠脈貫穿,兩邊呈銀白色、帶狀至葉梢;枝也呈對生狀;八九月間結果,外為較厚的肉質表皮,中為堅殼稍薄,獨仁,呈橢圓形,大若紅豆。筆者疑此“岩杉”乃因物候變化等原因進化而成的罕有銀杉的另一變種。裸子的銀杉與被子的岩杉極有可能就是一胞二體。
後來在不斷的尋找中,我又發現了幾處這種樹的小群落。掐算起來,岩杉長於海拔400到1500米的山地,大致呈垂直分布,它適應性強,耐濕抗旱,木材紋理細密,大多分布在山川溝穀間,經常是小群落小群落地出現。
與屬於裸子植物的銀杉相比,岩杉應屬於被子植物。裸子植物出現在古生代的二疊紀,距今約有兩億年左右,而被子植物出現要晚,於中生代的白堊紀即距今一億三千萬年左右才出現,其間相差了七千萬年。在清江流域,因山勢地形原因,形成一些具有溫室效應的盆地狀山地,從而成為古生代珍稀植物的天然避難所,銀杏,珙桐,銀杉和水杉即為這一區域珍存下來的四大活化石。如果,岩杉與銀衫有著某種延續關係,那麼岩杉是否在數千萬年的生存中因物候條件的差異而得到了進化?依照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的生物進化論,銀杉在漫長的生存中沒有發生遺傳與變異在理論上具備可能,這種遺傳與變異,如果因為地理物候條件的不同而不同也合乎情理。我想,從被子植物到種子植物之間經曆了七千萬年,從被子植物的出現到現在又有了兩個七千萬年,在這一億多年的時間裏,不能不發生種種的物候變化,而第四季紀冰川除了滅絕大量的物種外,也有影響改變植物特性甚至因此而得到進化的可能。植物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既然仙人掌的葉可以退化為針刺,澡類植物也可以因失去葉素而進化為真菌,銀杉在漫長的遺傳中不可能沒有變異,低級的裸子植物有許多在這種漫長的遺傳與變異中進化為高級的被子植物,這種進化,給了我們無限的可探究的空間。
在長陽方言中,“岩杉”之岩讀若ai,陽平,而普通話讀為yan,也是陽平。按理,銀杉作為化石植物的發現,應非一般百姓所能為,其命名也應為有知識者,銀杉的讀音,稍稍有些耳變,再加上方言的差異,把銀(yin)讀成了yan,進而在文字中寫為岩,或也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釋。遺憾的是,至今,我沒有觀察到它開花的形狀。
現在,這個問題沉寂了十餘年後,再次從我日漸寂靜的心靈中浮現出來。關於花屋場的曆史,我忽然覺得有著20萬年曆史的舊石器時代的早期智人古長陽人還不能足夠說明,在活化石和各種沉積化石之間,我甚至可以回到遙遠的更新世。
就在這種久遠的思考和追問之中,我感到自己有了硬實的根源。這種根源,不僅來自於爹,還來自花屋場的山川樹木。
如今,我委托我留在老家的弟弟,代我繼續觀察這些岩衫的生長,我要記錄下它們的四季變化,尤其是要記錄下它們的花期。弟弟說,他去年移栽了兩百棵到種不完的田中,現在已經枯萎了一半,估計成活三分之一看有沒有可能。
我想,這種移植,已經改變了岩衫喜陰的習性,很可能荒蕪的農田並不適合岩衫的生長。
二
當我以爹作為一個村莊的標本,構建花屋場這個村莊的縱坐標時,我想,這個村莊不管此前是否有人類的存在,它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這種存在,是否可以作為人類的花屋場的前奏,我是否可以把這種坐標直指地球的核心?這種探究,因為與村莊有關,因而也就間接地與爹有關。
無疑,覆蓋在花屋場地殼上的層層疊疊的岩層,是一部地球幾十億年演變發展留下的沉默卻在述說的曆史。如果用一個無比巨大的鑽頭一直向下鑽去,在取出的5公裏或10公裏的地層中,從最古老的地質年代開始,究竟會有多少層才能層層疊疊地到達現今裸露的地表?在對花屋場的回想中,我忽然想有必要再對花屋場進行一場地質的假說。
地層是記錄地球曆史的一本書,地層中的岩石和化石就是這本書中的文字。在今天,人們用用測定古老岩石中放射性元素和它們蛻變生成的同位素含量的方法,測定得知地球已經存在46億年。這就是大自然留給人類的奧秘:地質科學家說地球至少有46億歲,而人類有文字記載的曆史隻有幾千年。這一充滿奧秘的史前時代,也是大自然留給人類成長中可以永遠回望的空間。
依照人類曆史劃分朝代的辦法,地球自形成以來從古到今也被劃分為五個“代”: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有些代還進一步劃分為若幹“紀”,如古生代從遠到近劃分為寒武紀、奧陶紀、誌留紀、泥盆紀、石炭紀和二疊紀,把中生代劃分為三疊紀、侏羅紀和白堊紀,將新生代劃分為第三紀和第四紀。為了表述簡單一些,抄錄一段常識:
距今24億年以前的太古代,地球表麵已經形成了原始的岩石圈、水圈和大氣圈。但那時地殼很不穩定,火山活動頻繁,岩漿四處橫溢,海洋麵積廣大,陸地上盡是禿山。這時是鐵礦形成的重要時代,最低等的原始生命開始產生。
距今24億年-6億年的元古代。這時地球上大部分仍然被海洋掩蓋著。到了晚期,地球上出現了大片陸地。“元古代”是原始生物的時代,出現了海生藻類和海洋無脊椎動物。
距今6億年-2.5億年是古生代。“古生代”是意思是古老生命的時代。這時,海洋中出現了幾千種動物,海洋無脊椎動物空前繁盛。以後出現了魚形動物,魚類大批繁殖起來。一種用鰭爬行的魚出現了,並登上陸地,成為陸上脊椎動物的祖先。兩棲類也出現了。北半球陸地上出現了蕨類植物,有的高達30多米。這些高大茂密的森林,後來變成大片的煤田。
距今2.5億年-0.7億年的中生代,曆時約1.8億年。這是爬行動物的時代,恐龍曾經稱霸一時,這時也出現了原始的哺乳動物和鳥類。蕨類植物日趨衰落,而被裸子植物所取代。中生代繁茂的植物和巨大的動物,後來就變成了許多巨大的煤田和油田。中生代還形成了許多金屬礦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