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問:正好來這個問題,用二字就可以了,還不夠,借畢加索說一說。

問:作家這個行業最重要的職業道德是什麼?

答:就是前麵這個問題。

而且,“作家”是個“行業”?當“道德”由“職業”來規範時,還可能是道德?

倒可以談談作家最不道德的行徑是什麼,那是:存心欺騙人,蓄意狎弄人,使讀者習慣於被欺被狎,久而久之,以為不是這樣就不是文學——“這樣”的現狀,正是作家的作孽。

第十一問:你們頭腦要非常清楚,不能給他麵子。但不回答,太刻薄鋒利,但還是忠厚(“職業道德”,這句話是不通的)。

問:好的作品、好的作家,用什麼方式鼓勵“最受用”?

答:“好的作品”,“好的作家”,誰來定這兩個“好”呢,若說好的作品好的作家是由“好的讀者”、“好的評家”來判定,那麼,又多了兩個“好”,又是誰來頒賜的呢——姑置不論,姑妄就題論題:

已有好的作品,已列為好的作家,那就不需要鼓勵。需要鼓勵的是,寫了些東西,不夠好,而頗有可能寫出好的東西來,那樣的人(此時,稱之為“作家”嫌早)鼓勵鼓勵,才值得設想一下什麼是他所“最受用”的。

作品是物,物是無從鼓勵的。作者是人,普通人,隻要讚美。特殊人,但求理解。一流作家(漫長曆史好容易作出仲裁的)其涵量百年千載理解不盡,讚美就顯得很次要似的。如果在他有生之年,同代人能含糊地認知這種作家的“作品”的“人”,這點認知,便是百年千載的“理解”進程的啟始,算是早的、順利的、僥幸的。而其實倒是“鼓勵”了讀者:一、大體輪廓上看出麵對麵的是何種性質的作家、何種性質的作品。二、能解的解,不解的保持不解,這樣就減少誤會和歪曲——所以,寧是讀者“最受用”,讀者“受用”了,作者也不無“受用”之感。回過身來打量另外的那種隻需讚美不求理解的“作”“家”,恐怕有著什麼根本性的隱衷。《聊齋誌異》裏麵有許多女的男的,俊俏伶俐,非常之需要讚美,非常之不求理解,一旦眼看要被理解了,便逃之夭夭。

那麼,大概總不外乎用“理解”這個方式去對待作家,是最受用的吧,在進程中,夾入幾個褒義的動詞形容詞,那就不必計較了。

第十二問:編輯先生以為自己是大家長,婆婆媽媽。要把這東西弄破。誰來定這個“好”?這是常識問題。“姑置不論”,不和他計較。下段,先是夫子自道,後來就罵他們。

問:您如果不是花這麼多的時間寫作的話,您想您會做什麼?

答:騎馬。彈琴(piano)。烹調川菜。去西班牙鬥牛,不,看鬥牛;午睡,那邊都午睡,小偷也午睡。我是為夜間寫作投資。

第十三問:這問題可以不回答,但給他一點麵子。我在紐約哪有騎馬、彈琴,但要這麼寫,塑造這樣一個東西。“去西班牙鬥牛”是故意說錯話。再來一個具體的,“午睡”。故意這樣。要有氣度。

問:在什麼地方(環境)你寫得最順意?

答:繁華不堪的大都會的純然僻靜處,窗戶全開,爽朗的微風相繼吹來,市聲隱隱沸動,猶如深山鬆濤……電話響了,是陌生人撥錯號碼,斷而複續的思緒,反而若有所悟。

第十四問。無非安靜一點的地方。但也得像“秋菊打官司”,有個“說法”。答這兩個問題,都是擺姿態。

問:您個人是否覺得與社會頗為格格不入?作為一個文學家,您是否覺得自己與社會的主導價值、流行時尚頗有距離?

答:就人類社會的整體觀念的結構性而言,我容易認同並且介入。局部的一時的“格格”呢,能遷就的遷就,不能遷就的便退開(為了取得“退開”的能動性,花了數十年工夫)。另外則好在我從來沒有“作為一個文學家”的自我感覺。時常聽到別人在說“我們作家……”如何如何,覺得完全隔膜,反正別人的“我們”,對於我是“他們”(“她們”),閃身讓開,免得擋了道。關於社會的“主體價值”、“流行習尚”,最好能處於“導演”的位置上,不行,便希望處於“演員”的位置上,又不行,退而作“觀眾”。社會是個劇場,觀眾至少也在劇場裏,所以,若說“距離”,僅僅是觀眾席與舞台的一點距離,有時坐前排,有時坐後排,有時坐包廂,十八十九世紀似的。總之“距離”不大,大了就看不清演的是什麼戲了——我是個戲迷,報紙上國際版、社會版的新聞每天看得仔細,文藝版娛樂版則一掠而過,不夠戲味。我想,既然宿命地是個戲迷,我不入劇場誰入劇場?大概是這樣,是這樣的。

第十五問:他希望答者對兩個問題“格格不入”、“保持距離”,都說yes。確實是的,但我不肯回答,等於抓個女人跟她訴苦——訴什麼?我不訴這個苦。

怎麼辦?居高臨下,從大處著手:“從人類社會……”我認同介入。關於導、演、觀眾,是既老實又不老實。其實是導演做不成,做演員,又不願,做觀眾,叫叫。

以下是自己玩玩自己。

最後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口氣很大,把地獄說成劇場。我是個救世主,失業的救世主。

你看一路下來多少危險的地方。答者不能掉下去。

莫紮特,差一點就是小孩子,幼稚可笑,但他從來不掉下去。

問:假如您的作品有正麵的社會、政治影響的話,您希望它是些什麼?

答:現代人(現代社會)缺乏或喪失兩種遠景:曆史遠景,理想遠景。舊信仰式微之後,新信仰沒多久就惡性地破滅了,再新的信仰,萌發不起來。如能憑借“過去”和“未來”的兩極認知,結合為一個“觀點”,並有賴於文學的本體性所可能潛起的親和作用,便希望與讀者共取這個“觀點”,同事兩種遠景的執著,從而嚐試判斷,“現在”的失控,是否緣於“過去”的失落,必然導致“未來”的失敗。(這個世界性的荒謬圖景,表現在局部地域就特別彰著嚴重)“社會”、“人”變成不情不理無情無理的怪物。故以此反證:清醒於兩種“遠景”的存在感,尚能麵臨“失控”的年代時畢竟有所抗衡,有所肯定,有所葆儲,有所榮耀,猶如古希臘人的“不丟盾牌”——道理粗淺如此,唯其粗淺,就不能不曲折盤旋地呈現它,才有可能近乎“文學”,即隱隱秉著這個棘心的意念,漫無實際的功利目的,兀自調理一群岌岌可危的方塊字,不使僭越“文學”的本體界範。事情就差不多了。書,大別之是兩類,一類水手讀,一類船長讀。我喜歡水手,原是想給水手取樂的,寫寫又寫得似乎是為船長解悶了。弄得兩方都嫌煩,水手嫌古板,船長嫌胡鬧——要是中國的文學作品果真能有正麵的社會、政治的良好影響,那就太令人興高采烈了。在歐洲,這種事是有的,有過幾次。中國,看看像是有了,又沒有了。這種像是有了終究沒有了的事,給人以希望。但,還有一件事:莎士比亞,他的作品,對正麵的社會、政治影響是些什麼?

第十六問:這算是問者的得意處。你一本正經,我也一本正經。“新信仰沒多久就惡性地破滅了。”光是寫“破滅了”,不行的,密度不夠,要加上“沒多久”就“惡性地”。以下有所“抗衡”、“葆儲”、“榮耀”,是名詞,要有個形容:“不丟盾牌。”

你們以為高深,道理粗淺如此。借以說出文學的本體性。我有功利目的,但卻是“漫無實際的功利目的”。

硬性的講完,講點軟性的。於是講講書、水手、船長之類。最後,引莎士比亞,把我前麵談的全翻掉——不必找這個東西。什麼“正麵社會影響”,講那麼多,最後啪的一下全撤掉。

問:除了寫作,作家對社會還有什麼其他的責任?請列舉。

答:應得向“作家意識”明確的人請教。很想聽聽,到底作家除了把作品寫好之外,還有什麼責任可盡,而且確鑿是盡了的,以及正在盡和將要盡的總共有多少。更令人好奇的是:如果“其他的責任”盡得真不錯,盡得好透了,而“作品”寫得太那個,或者寫得有點近乎糟糕——怎麼辦呢?

第十七問:他們又是有心裏準備的:到孤兒院養老院去,男男女女花枝招展,去訪貧問苦。所以問這個,真怪,還請你舉例。所以我一上來就叫他們去向別人請教,別來問我,釘死——不能說“寫得不好”,是“太那個”了。

問:出版界對中國作家是否盡到應盡的責任?學術界呢?

答:出版界也很複雜哩,看不清的不談,看得清的是眼前的書,很醜,形式上很醜,反而不及三十年代的稚拙得有風味。中國傳統的書,極為雅致,十分講究格調,在世界性的書的大觀中,自成典範,說明祖先們全然精通此道。這個人文高度的標幟已屬疇昔光榮,像古代衣冠,美則美矣,不為現代生活所許可。西洋的印刷機和技術(包括紙張、製紙法)傳來之後,局麵別開,而奇怪的是:對於字體、版式、印刷、裝幀,整本書的形象效果,竟會曆一百年尚未融會貫通——不是小事,事情大在整個民族的文化教養、藝術常識上,出版界看不出自己的書的麵貌是醜時,而據說讀者(購買者)就是喜歡豔俗、小家子氣那種樣子(書的作者們也頗安於現狀),供方摸到了求方的心理,推演為:愈豔俗愈小家子氣,銷路愈佳。那麼,從旁再加推演,十年百年下去,不堪設想的局麵是堪設想的。

改善改良書的形象,有待整個民族新的人文高度的出現,單向出版界進諫,沒有用,出版界,能賣得掉的才是書。

學術界,“學術界”之與“作家”,似乎不存在“應盡的責任”,真有這樣一重精神生活上的倫理關係嗎?學術界所事範疇廣袤,對文學史、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思潮等方麵的研究,僅是許多方麵中的某些方麵,如果這些方麵的研究風氣盛,成果大,並不印證當代的文學創作繁榮,更不是說對作家盡了責。隻有“文學批評”一項,如果出了優秀的批評家,高超的大批評家,與之同代的作家、大作家受其照耀,都可能得個什麼好歹名堂(但批評家、大批評家如果隻對曆史上的作家、大作家有興趣,對同代的作家、大作家沒有興趣,那也不能埋怨他“不盡責”),反之,出了顢頇昏庸的文學批評家,那就隻會亂了文學的“朝綱”,爭座位時,製造些專供外揚的家醜。所以,若論文學的學術活動,最好還是文學家自己來兼。西歐的情況,每每如此,尤其近代,創作的天才往往就是批評的大才,神而明之的詩人也博而精之地寫論文、作講演,出色當行極了。

從曆史上求證,文學的學術活動與文學的創作活動不平行的時期多,平行的時期少。學術昌明,創作暗澹,有之。學術疲,創作興旺,有之——曆史上是這樣,當今不外乎是這樣。而希望的是學術創作昌明興旺,因為曆史上也曾有過這樣的幾個平行期。

第十八問:他也釘下去了,以為問得很專門。我也不讓,認真下去。講出版界、書店、讀者,然後用“供方”、“求方”,有個硬度。“不堪設想的局麵是堪設想的。”先用形容詞,後麵的“堪”是指事實。再來個“專供外揚”的“家醜”。

問:成為作家以來,您所付出的最大代價是什麼?

答:我的“以來”,隻是投稿、結集以來。沒有“付出”而有“收入”,例如稿酬、版稅、贈書,都照收不誤。一定要說“代價”,除非是指自己花錢買自己的書,去送給別人,別人不喜歡,扔掉了——“代價”很小,付得起,以後也許還要送。寫作是快樂的,醉心於寫作的人,是個抵賴不了的享樂主義者。

第十九問:開開玩笑了。許多人會講創作如何心血勞動,大多數來抱怨太太不支持之類。寫作是快樂的。如果你跳舞、畫畫很痛苦,那你的跳法、畫法大有問題。

問:您對目前市麵的暢銷書排行榜的看法?可能造成何種影響?

答:商品社會不受文化製約,便反過來製約文化。文化一旦成為商品,必然變質。古典、經典之作也會被弄得麵目不清。次文化大量上市,把更次一等的作為陪襯,“次文化”就正名為“文化”,至此“文化”名存實亡,至多作為裝飾,購買者是消費者,書是消費品。書市凋疲固非好現象,書市興隆何嚐是文化景氣。法蘭克福學派成立之初,慨然定了“文化批判”的題,幾十年來觀察思索,得出的模式是:文化=意識形態=操縱性工具。“當代”也真不笨,意識形態可以用和諧的假象覆蓋社會矛盾,文化成果不知不覺變成文化商品。法蘭克福學派獨創了一個詞“文化工業”,為了便於說明當代工業社會的文化,是經由對大眾心理的控製而發生作用的。所謂“暢銷書排行榜”,正是很格致的例證。

“文化”,原具有對現實的批判性、否定性、抉擇性(超越現實的追求),然而當代工業社會文化,連一點內心自由和精神上的判斷力也保持不住,整個世界淪為單向度的維護既成秩序的肯定性文化,以法蘭克福學派的目光來看,這是當代工業社會的極權性的普遍表現,追根一直追到廣義的“啟蒙”,浩歎為“啟蒙的辯證法”、“文化的宿命”——麵對這樣的“世紀末”,區區比之霍克海默諸公,心情自更悒鬱,脾氣也愈急躁,然而從東方來的過客,眺見西方的人文背景畢竟還是深厚,多元之多,多元之元,總覺得其間葆蘊著什麼希望似的。反思中國文化命脈的延續和發展,隻能期許於社會的多元架構的締造。中國的現狀是,有的地區“元”而不“多”,有的地區“多”而不“元”,“文化”一直在商品和政令的夾縫裏喘息,中國文化可真經得起折騰,這個韌性,也許便是希望之所在,不妨提前“其言也善”,走著瞧而瞧著走吧。

第二十問:希望我罵罵暢銷書,又希望你也在榜上。這問題我們又要有個常識:問題問到十九、二十,你要回答得好,即使後麵的問題是小題,也要大作,是次要,也要弄成主要——十九問,我沒法大抓,二十問,給我抓住,大大發揮了些。從前破題要一鳴驚人,否則不是人。承,轉,到後麵一定要轉。舉實際例子,達到抽象的證實,就是“格物致知”。最後一句:“不妨提前‘其言也善’。”其實是死了。

這段答牽涉比較大。其中為什麼借用法蘭克福學派?借刀。你們不聽木心,那去聽聽法蘭克福學派。

這篇訪談一出,再也沒人來找我訪談了。

把提問者奚落了。

塔下讀書處

接著講《塔下讀書處》。

第一次發表,叫《憶茅盾書屋》。後來改名。當時是策略,吸引讀者。讀完後,可知作者很傲慢。這人來曆不凡——“昭明太子讀書處”的來曆——很傲慢。但埋得深,不要緊,淺淺的傲慢,要被人笑的。

我家後園的門一開,便望見高高的壽勝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讀書處”,那個曠達得決計不做皇帝,卻編了部《文選》的蕭統,曾經躲到烏鎮來讀書。

魯迅:後園,兩棵棗樹。我:“後園的門一開,便望見高高的壽生塔。”有共通處,寫法看似不一樣。“後園”、“門”、“塔”,三名詞。“一開”、“看見”,動詞——連係起來了。其實這塔離我家還有一段路。不可想象的:哪有一打開後門就是高塔?大家寫作不要太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