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後,當我回味大山的哲理時,總是情不自禁地聯想起愛因斯坦。有人曾詢問成功之後的愛因斯坦:“你已然這麼有名,怎麼還穿這身不入時的衣衫?”愛翁回答得挺有意思:“我就是穿裝得再襤褸,我也是愛因斯坦。”我之所以本能地把大山與愛翁聯係起來,實因為他(它)們在貧瘠的外表下,體內深埋著無盡的金玉寶藏。內藏金玉的大山,也有愛因斯坦的外形和性格,因而我離開礦山二十多年了,在我走過的所有勞改驛站中,最最牽動我哲理思考的,是那一座座不長草木的大山。盡管對受難的知識分子來說,那兒有過血淚的記憶,但在付出血淚的同時,也收獲成熟的思想: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在於他的外在形影的高低,而在於他的內心,是否真正廣闊而富有。
大山之內蘊藏著的地火,則給了我更為深遠的啟迪。它通體烏黑閃亮,如果它始終在地下沉睡,而無人理睬,那麼它永遠與石頭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從大山山腹采掘出來,便立刻成為溫暖人間的聖火。同樣是煤,也和人一樣,有著千差萬別的性格。比如人間有輕浮浪子,終日沉溺於花街柳巷;煤炭的品種裏也有這種濫情於世間者,在煤礦炭的家族中,它的名字叫煙煤。這是地火中的劣質品種,用一句哲理性的語言來概括它:“它最容易點燃成為火焰,也最容易熄滅成為灰燼。”這種煙煤不僅火力微弱,而且在其發光時,必然伴隨著一陣陣黑色煙霧。我所在的勞改礦山,挖出來的是煤炭家族中的無煙佳品,它不僅僅不以冒煙虛張聲勢,而且極不易被點燃成為火焰;惟因其難以點燃,便有了它耐燃的特性。“不易點燃的火焰,也最不容易熄滅”,這是我挖煤挖出的又一哲理。它與那些十分易燃,並在燃燒中不斷冒煙的尤物,是同一家族中的兩類不同的物質。
我偏愛後者。當我在大山為囚時,為了抵禦嚴冬時節的奇寒,常常出井時在肩上扛上一大塊煤炭,歸到巢中放進火盆之中。雖然點燃它十分困難,但是它一旦起火,一天之內總是火光四射,使囚號溫暖如春。如果將其意象化一下,不僅可以隱喻人間的情與愛的暫短與永恒,還可以區別人類中的極品與次貨。不是嗎?因而,在紛繁的人世中,我便有了一種透視“煙煤”與“無煙煤”之本能,哪些屬於“驢糞蛋子——外邊光”,隻會以冒煙壯其火力的貨色;哪些屬於“驢球戴帽——假充聖人”,而其內不過是“繡花枕頭——一肚子草”的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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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煤的歲月除了給了我以上的人生哲理認知之外,還使我獲得過一個在任何勞改驛站無法獲得的天造之寶。從宏觀上說,那是一個時代的曆史縮影,從微觀上去看,它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靈肉寫真——它就是我在“文學館”回答那位年輕人提問時,說到的那塊龜化石。我在井下挖煤時,組長閻恒寶為了搶時間裝運煤車,不許我拾撿地下的動物化石,可是在井上負責開絞車、往井上拉煤的絞車工,卻給了我一塊天然雕塑成的龜化石。
此公也是個老右。他本來是在井下與我一起挖煤的,但是不知怎麼得了“肌無力”的怪病,在井下不僅抱不住風鑽風鎬,甚至拿不動鏟煤的鐵鍬了,便被調到井上絞車房當絞車司機,負責把井下采出來的煤炭,用礦車運到井外的煤山之上。他是浙江人,大學畢業來山西工作後被打成了極右。說起來,來這兒當“煤黑子”,是他個人爭取的結果。他身陷囹圄之後,命運並沒讓他來挖煤,是他主動向所在的勞改單位,要求到礦山來挖煤的——之所以如此,因為他是學礦山地質專業的。
是迂腐?是天真?抑或是難忘他學的專業,心中還揣著赤子般的報國之誌?在勞改這個行當裏,誰不知道在地下挖煤,是生死攸關的陰陽界?可是他義無反顧地來了。記得,我與他相見於井下時,就覺得他身體過於單薄,瘦削的骨架似乎支撐不起那身采煤人穿著的衣裝。加上他一口繞嘴的南方話,老煤黑子閻恒寶對他喊話時,不叫他的姓名,而是喊他“怪物”。但就是這個怪物,在因患上“肌無力”到了井上以後,有一天,我在井上巡看煤山時,把我叫到了他工作的絞車房,並拿出他在井上矸石山(隨拉煤的礦車,拉出來的石頭,堆積成的石山)撿到的龜化石。
他說:“你過去是搞文學的,形象思維豐富,你看看它像什麼?”
我說:“藝術細胞早就讓大山壓死了,哪還有什麼形象思維!”
“你仔細看看……”
它通體皆黑,龜頭爪牙的紋絡清晣可見,就連龜背上的“八卦”圖案,還能隱隱約約看得出來。我說:“這是一具成年龜的化石。”
“這個我知道。我甚至能計算出它形成的年代。”他說,“我讓你看的是龜背上粘連著的這塊石頭,它像什麼?”
我立刻驚呼了一聲:“像龜背上馱著塊石碑!”
他苦澀地笑了。之後,我才明白了他把我叫進絞車房的用意:他在自喻為馱著石碑的龜。他自白他的心聲說:“勞改單位有好多輕鬆的地方,我為什麼要請纓到這個鬼地方來?不到這累死活人的地方,我也許得不了‘肌無力’這個怪病,而我偏偏要到這鬼城來!當時還想把自己學的知識,找個實踐的地方,真是咎由自取!”他這番話已然讓我神傷,下邊的一番話,就讓我心如刀絞了:“我去醫院看過病了,我快走了。這個玩藝送給你吧,看見它,你就會想起一個癡心報效中華的知識分子。”
不久,在大山向陽山坡上,多了一個新墳——那就是“龜馱碑”君的長眠之地。幾個相知的同類,用鐵鍬為他添土拍實之際,我把屬於他生命象征的尤物,放進了他的地穴之中。多少年過去了,當我在靜夜咀嚼昔日勞改生活時,我忽然想到那個在地下的石雕“龜馱碑”,肖像權不屬於“肌無力”君一個人,而是屬於受難的一代知識分子。古代神話傳說中,馱碑的龜形之神,是龍生的第八個兒子,名叫贔屭。中國號稱是龍的民族,從遠古到現在,龍一直是庶民的精神圖騰。但是龍卻讓他的後代,千年萬代背上馱著寫滿經文、沉沉的石碑——那些龜的形影,不就是受難知識分子的群體肖像嗎?!
這是大山對我獨特的哲理饋贈。30多年過去了,我懷念地火世界,因為它給了我強大的精神;我更難忘那具龜化石,它就是在那特殊的年代裏,身背重負並時刻不忘碑上神諭,在泥濘的沼澤中爬行的知識分子。
感謝生活。
感謝地火。
它讓我認知了曆史,因而更加珍惜中國來之不易的今天……
2010年初整理於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