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己當時悲天憫人的自問自答,時至29年後的今日,我還記憶清晰如初。我很榮幸當過煤黑子——留下開采地火的勇士的紀錄。在我的認知中,中國知識分子群落裏,沒有幾個人有過我這樣的遭遇——將來更不會再有這種曆史奇觀。但我也留下了遺珠之憾:那就是在地殼下開山采煤的四年光景,沒有能夠留下一塊動物化石。管那工頭閻恒寶怎麼發威呢,忙裏偷閑地找出一塊動物化石,並往兜裏一塞的時間還是有的。一念之差,使我少了自我的曆史疊影,假如我有一塊出土的化石當標本,並將其擺在我的書櫥裏,便時刻能看到當年挖煤的我——因為我本身也是一塊被出土的活化石標本,我們朝朝暮暮相視低語,不是兩部曆史的活字典的特殊情緣嗎?
B
在我的認知裏,在地上修理地球,大同小異;在地殼之下勞動,是一般受難知識分子沒有經曆過的特殊生活。當然,那種永遠不見陽光的日子,更是在地上修理地球的人無法想象的。大山之腹潮濕陰冷,而且頂板的岩縫中,常年滴水,雖然礦山禁止在井下喝酒,幾乎所有的“煤黑子”,都偷偷帶上小瓶的白薯幹酒,在勞動的間隙喝上兩口。
這兒又是一座超級瓦斯煤礦,煤層裏含有的瓦斯,超過一般煤礦的標定界限,是危險係數最高的煤礦。在建國初期,晉北一座同樣類型的礦山,發生過瓦斯爆炸事故,其後果不僅僅使礦工在井下窒息而亡,更為嚴重的是,瓦斯爆炸引起了地火燃燒,使億萬噸煤炭在地下長燃不熄,最後不得不封了這口優質煤井。鑒於這種血淚教訓和地下資源的損失,我所在的勞改礦山,便把瓦斯視若猛虎。可能是我還有點文化的緣故,有一天勞改隊長把我從打眼放炮的隊伍中叫了出來,讓我到技術科學習了幾天瓦斯檢查技術,然後把一個照相機大小、一台德國進口的瓦斯檢查器交給了我。從此我背著這個洋玩意,每天的任務是巡視井下的瓦斯。
那是我最最懷念的一段時光。這個差事之所以令人難忘,實因這個擔子太沉重了:每每開山炮聲響過之後,別的囚徒還龜縮在防炮洞裏,我則要身先士卒,闖進那冒著滾滾濃煙的撐子麵(即開山之處的工作麵),去檢查開炮之後瓦斯濃度的數據。那是最為危險的瞬間,如果煤層中施放出的瓦斯過量,首先因呼吸窒息而倒下的是我。這是生死十字路口的危情之一。之二,開山炮響過,被炸藥崩裂的煤層,都是鬆動無序的活石;而濃煙又遮住了礦燈的光線,使你無法得知頂板上,哪兒懸浮著可能下墜的活石。每逢那個時刻,我仿佛成了一個亡命之徒,忘乎所以地衝進濃煙,頗有點董存瑞手托著炸藥包的架勢,用手把瓦斯器的檢查導管伸向煙霧之中。當時不知害怕二字,事隔多年之後的今天,我常常自問:“‘百無一用是書生’,當年,你怎麼能有那麼大的賊膽?”
我回答不出自我質詢。但那確實是當年的我。
當然,當危情過後,在井下我也有同類們享受不到的安閑和瀟灑。在例行炮後的瓦斯檢查之後,我不必在那兒裝煤,不必架棚支頂——那不是瓦斯檢查員的事兒——我的任務,是巡視地殼之下那些屬於我管轄的一條條巷道。地下煤巷四通八達密如蛛網,就好像電影《地道戰》那般星羅密布,那兒就成了我的自由世界。黑!黑!在這無邊無際的黑色之中,隻有一線礦燈的光束陪伴著我,穿行在沒有任何聲音的烏金王國。這種死亡般的寂靜,會使我的千般遐想和萬種幽思,都一塊湧上心扉。我有時感到自己已然是一個地下的幽靈了,頭上的光束,是幽靈飄忽不定的閃閃螢火;煤頂的嘀嘀噠噠的滴水之聲,是幽靈世界獨有的音樂。
在煤巷裏走累了,有時便背靠著煤巷的支柱坐下來。在落座之前,首先要用礦燈向上照一下,看看有沒有懸於頭上的浮石會突然下墜,真的讓我變成地下幽靈。地殼運動是無規律可循的,今天看上去平安無事,明天就可能表演“變臉”,上演一出飛石滾落的戲劇,讓你防不勝防。如果一個知識分子,初次到地殼下層來體察地火的性格,很可能會被嚇得驚魂落魄,因為那黑黑的煤頂猶如閻王殿中齜牙瞪眼、各式各樣的厲鬼,在冥冥中窺笑看你這陽間動物。我不怕這些“天堂使者”——因為我是老煤黑子了,腰裏挎著瓦斯檢查器,手裏還拄著一個長長棒兒的新式武器,叫作敲幫問頂的鐵榔頭,那東西頭頭上有個鐵鉤子,專門為處理頭上浮石用的——我可以把那塊懸浮於頭上的煤石,用鉤子鉤下來。
之後,我安然地靠在煤壁上閉上眼睛。當我把礦燈關閉了,這兒就是地下的冥冥世界。那是一種在人世間無法享受到的安靜,因為這裏距離地表至少有一百多米,一個人蜷縮在地殼深處,就如同大山之腹中的小小蟲兒——大山不知道我的存在,地殼不知道我的存在,連我自己也當真覺得已然借山遁去了一般。由於在井下穿行的疲憊,我常常躲到這冥冥世界來享受休克般的暫短死亡。有時我突發奇想:自己已然是一具埋骨於此多年的木乃伊了,人生的喧囂已遠離我而去。當我真真地睡住了的時候,我才覺得我在活著:夢國出現的是童年時戲水的小溪,是青草和鮮花的原野;那兒曾是生我養我的故園,是人生永遠回味無窮的聖土。這種鮮活的景物,在我醒著的時候全然死去,隻有在死亡般的休克中,才死而複生。記得有一次,我又在冥冥世界中睡著了,夢中出現的是長長無盡遠的火車鐵軌,我在鐵軌上走著走著,但怎麼也沒有路的盡頭。猛然,我被一聲聲巨響驚醒了,那仿佛是火車鳴笛的聲音。我睜開眼醒了過來,迷迷糊糊感到是不是哪兒發生了瓦斯爆炸?那將是我的失職,怕是為此我要終生蹲牢房的。驚愕過後,發現這裏依然是靜靜的死國,沒有任何聲音——我狂跳的心平靜下來的同時,自悟到剛才的聲響,不是火車鳴笛,也不是瓦斯鬧妖,是自己睡沉了時的鼾聲。我是被自己的呼嚕聲驚醒的。
我不知道與我同時代的知識部落——包括我的後輩知識分子,還有誰能夠有在冥冥死國睡上一覺的福分?這是我的獨有,這是我的財富。盡管其中深深藏掖著不可名狀的悲情,但是我享受過的睡眠場景和睡眠感悟,是難以用語言表達清楚的。應該怎麼捕捉那種意境呢?似天籟之聲在九泉之下,與你共眠……
那兒既是地火的王國。
那兒也是冥冥的天堂。
C
嚴格說來,前文的自白都是帶有感性的主觀色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隻有受難的文人,才能有上述的情懷。其實,大山的外在表情與內在的情韻,都具有濃烈的哲理精神。這是隻有在大山內外呼吸過的人,才能獲得的一種認知。
天塌地陷後岩漿築成的山峰,上邊絕對不長草木的,光禿禿的像個和尚的腦袋。它的外表就像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窮漢,世界永遠不會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隻有這樣光葫蘆頭的山腹,才有可能蘊藏著能量極大的熾熱地火——億萬年前,它曾經是草木蔥蘢的山之驕子,在曆經天塌地陷之後,它的外表變得一無所有了,那些被埋進岩漿之下的蔥蘢草木,形成了烏金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