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挖煤歲月——對鏡自描(1 / 3)

前兩年的年底,在一個會議上碰到了山西紀實文學作家趙瑜。他說了一件讓我勃然情動的事:“前兩年,我曾到晉東南一個勞改煤礦采訪。那兒曾有老煤黑子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們勞改的煤黑子中間,曾經出過一位作家,他叫從維熙。’我說:‘知道,我們還通過信呢。’老煤黑子說:‘你要是能見到他,給我們帶個好去。’我說:‘行,這事我一定辦到。’”趙瑜說完了這段趣事之後,希望我深挖這段生活經曆,因為其中深埋著的不僅是知識分子的詠歎,還蘊藏有中國曆史上的陰霾。

他的話令我神傷並感動。我已經離開大山中的地下宮殿30多年了,居然還有人記得我,這種來自人間底層的情愫,沉甸甸地壓得我心痛。其實,不僅當年的“煤黑子”沒有忘記我,就連當年管理過我的勞改幹部,也還記得我。前幾年,我接到山西勞改局的一封來信,當年勞改礦山辦公室的尹幹事,在來信中除了表達對我們受難者群體的問候之外,還特別言及在我挖煤歲月裏對我關愛不夠,表示了他個人的歉意。

其實,在那個極端政治的年代,他們作為對“階級敵人”施行專政的工具,能夠自保平安就不錯了,誰能有神力拯救知識分子於冰雪炭途呢!為此,我向他們深深地躹躬,並表示一個曾經是地下幽靈的謝意!這是人性的光輝的複明,更是人類良心的蘇醒。筆者將此曆史中自描的畫麵呈現給今天的讀者,既是對昨天“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曆史的反思,更是對今天中國高舉“以人為本”大旗的禮讚……

A

火神普羅米修斯,是因為偷了天上的聖火給人間,而遭遇噩運的;而我是遭遇1957年的噩運之後,在“文革”年代才去山西一座名叫晉普山的勞改礦山,去那兒開采地火的。

2002年秋天,我在“文學館”借演講的間隙,正在院子裏吸煙緩解疲勞的時候,一個聽眾向我提問:你漫長的流放生涯中,最富有生命特色的記憶是什麼?我說:當煤黑子的歲月,我真正了解了地火的性格;同時,在那大山的腹地,我找到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生命象征。一個學習礦山地質的右派同類,曾經給過我一塊龜化石,龜背上粘連一塊直立的煤矸石,很像一座寫滿經文的石碑,壓在了龜背之上。

他很年輕,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時代不同了,知識分子的坐標,隨著曆史的變遷,而有了新的定位。但是曆史每每前行半步,腳下常常是淌著血痕的——說得確切一點,它需要一代人的付出——我隻是其中的一個而已。“文革”年代,我被流放山西,到一座超級瓦斯勞改礦山去挖煤礦。我從井上一直幹到井下,一度時間之內,我還成了大山之腹的一個幽靈,一個人獨行於地下蜘蛛網般的巷道,在受難知識分子的群體中,享受陰曹地府裏獨有的快樂和痛苦。多少年了,我至今還留著當年我在地下行走時,既當拐棍又當防險使用的器具——一根長長木棒兩頭,分別安裝著鐵錘和鐵鏟,用來敲幫問頂。去年,“鳳凰衛視”電視台來采訪我時,一開始他們不知這東西為何物,當我向他們講述了我挖煤的經曆之後,他們將這個利器連同我在礦山挑水用的扁擔,以及我裝煤使用過的鐵鍬,都錄進我風塵歲月的鏡頭之內。

人是有情物。麵對這些已然鏽跡斑斑的挖煤時的器具,我常常回憶起我當煤黑子時,腳踏水靴,頭頂礦燈,在大山之腹穿行的日子:眼窩裏永遠帶有洗不淨的煤塵,指甲縫裏藏著黑黑的煤粉,渾身上下像個黑鬼,連睡覺囚號裏的被褥,都永遠帶有一種黑色盔甲的顏色……按情理說,那是我生命中最為淒苦的一段時日,有的人害怕回憶那種人鬼相間的生活;但是我還是經常咀嚼那一段時光,因為那三年多的淒苦生活,不僅鍛造了我的體軀,還給予了我許多人生的真知。這些真知,或許是隻有在地下才能獲得,因而對黑色的地火世界,我永遠難以忘懷。

我是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被發配到這座勞改礦山的。當時,地麵上階級鬥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勞改礦山也不例外,人人鬥人,人人挨鬥,成了那個年代的國情標誌。地麵上是難覓一個防風洞的,而我們這些勞改的煤黑子,有洞可鑽——那就是地殼之下一百多米深的礦井。下得井後,天黑地黑人黑煤黑,誰也看不見誰的臉,加上開山的風鑽的聲聲轟鳴,開山的炮聲隆隆,因而隻有在這兒,誰都可以忘乎所以地呼喊:“我日你娘哩!你怎麼這麼黑?下到這陰曹地府來的,個個都是黑李逵——”除去黑人黑罵之外,還能聽到國罵的音響:“他娘的,你腦袋就是花崗岩,風鑽也要給你鑽上個窟窿,然後裝上雷管炸藥,讓你小子腦漿開花,嚐嚐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

是誰在海罵?

罵的又是誰?

沒有人過問。老鴰落在了豬身上,都屬另冊公民的黑人,有人發泄出勞改犯的心聲,心裏還挺舒坦哩——煤黑子不理睬煤黑子們的歇斯底裏。倒是有礦燈的燈光,在黑墨般的煤壁上跳躍,那些燈光是在巡視著煤頂,防止礦井突然塌方,我們都成了石餅下的肉餡;當然,那閃爍的燈光,也是防止勞改隊長突然出現,而聽到海罵聲音,從而發現張三和李四。可能正是緣於此故吧,盡管挖煤這個活兒十分危險而又埋汰,但我還是感悟到,大山之腹遠比山上寬容。這兒是個無人問津的自由世界,黑是黑了一點,但是黑色比地麵上的“紅海洋”顯得更有胸懷,更有氣度。因而,每每下班出井,礦車把你送到了陽光世界,你先要閉上一會兒眼睛,以適應光線的突變;然後就是緘默無聲,帶著煤塵走向啞巴般的世界。

這是我懷念地火的原因之一。之二,在地殼深處,還能給我另一種失落中的孟浪,常常喚起我死了文學之後的幻覺:當隆隆的開山炮響過之後,炮藥崩下來的既有煤炭,也有石頭。當我揮鍬往礦車鬥鬥裏分門別類地裝運這些東西時,時不時會發現各種動物化石。其中有魚,有龜,有蛇……這些被炸藥崩碎的石片,讓我推算出億萬年前這兒是森林和沼澤,繼而在頭腦裏勾勒出那幅原始的圖案。這種幻覺不僅能解除你的勞動疲勞,還能使你的靈肉如同長了羽翅,忘記井下挖煤之苦。盡管帶班的組長閻恒寶常常對我大聲呼叫:“你他娘的瞎看啥哩!這兒不是考古所,是勞改煤礦——裝車——裝車——”。我在他的呼喊聲中,雖然不得不放下礦燈下的石片,但我的思維並沒有因其呼叫,而停止聯想翩翩:我們這個班組,有三個老右,如果我和我的三個同類,一旦被礦井塌方埋在煤石之中,在若幹年後成為三具“人化石”時,未來曆史大山的開掘者,會不會察覺到我們到底是誰?我們是為何到這兒來挖煤,又怎麼會變成了曆史化石?

這種自考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回答不出我的自我質疑。道理很簡單,曆史常常因為政治功利的需要,而喬裝打扮偽裝成為一個聖誕老人。不是嗎?自古帝王將相在世時,就有文人墨客,為了個人仕途,對曆史的真實梳妝打扮,使後人難以識別青史的真偽。我們如果被砸在煤石之下,未來的考古學者,能知道我們是為何來挖煤,並成為“人化石”的嗎?當幻夢結束之後,帶來的是聲聲自責:“砸死你也是罪有應得,誰讓你在1957年多嘴多舌,你要是緊閉嘴巴,不寫那篇‘寫真實’的文章,不就來不了這大山之腹了嗎!一切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