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書店(1 / 2)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心高誌遠的青年人,正在把讀書看得至高無上,從書籍中吸取各種營養,以投身到生存競爭和中華民族複興的建設之中。麵對遍地書香的今日,百感交織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起無書可讀的歲月,便寫此讀書的往事以抒心誌,並為今天中國經濟和文化的騰飛,加薪助燃……

記得,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隻有兩家書店:一家為新華書店,另一家為中華書局。可供閱讀的書籍品種稀少不說,知識分子因政治運動的牽連,還常常失去閱讀書籍的權利。

我於1960年被送入勞改隊後,在心靈上深深刻下了讀書之傷痛疤痕。當時,在監號裏的大炕上,躺著的“五毒”,盜竊犯代號“佛爺”,流氓犯們叫“氓爺”,舊社會的遺老遺少中的罪犯叫“大爺”,搶劫犯們叫“闖爺”——唯獨囹圄於其中的知識分子,沒有“爺”的綽號,被其他的“爺”們稱之為“吃屎分子”。但在那個特殊的地方,也隻有被冠以“吃屎分子”的知識分子,還留有偷偷地翻看一些書籍的嗜好。但是“文革”年代勞改隊中隻有《毛主席語錄》可讀,早請示晚彙報都要以這本紅色經典為綱,反複地對照自己,檢查自己的犯罪根源。

記得,我當時唯一的一個藍紙箱子裏,在破舊衣服之下的箱底,藏有四本書:一本是方誌敏烈士留下的《可愛的中國》,一本是高爾基的《母親》;第三本書是美國作家傑克·倫敦的小說《荒野的呼喚》,第四本書是雨果的《悲慘世界》。這四本書之所以能與一個囚徒為伍,是我借回家探親的機會,偷偷帶回勞改隊的。我之所以遴選了這幾本書,而不是其他書籍,是我當時的心緒使然。《可愛的中國》一書,是警示自己在屈辱的環境中,不能因個人恩怨,而在大節上失聰,這可是屈原精神在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的遺傳;《母親》一書,則更有針對性了,我母親大半生的苦難遭遇,比高爾基書中的母親的肖像,有過之而無不及,因而把這本書帶到身邊,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能忘卻自己苦難重重的母親;那本薄薄的隻有幾萬字的《荒野的呼喚》,內藏我的生存法寶:小說描寫一條叫布克的馴良家狗,在淘金的阿拉斯加雪原上,飽受野狗們的欺淩和咬噬之後,逐漸失去了原有的馴良,激發出它的動物野性,不僅成為狗類家族中拉雪橇的“頭狗”,在嚴酷生活的磨礪中,後來居然成為了阿拉斯加狼群中的領袖。此書,可謂飽藏人生哲理,作為一個文弱書生,我要想在勞改隊中活下去,必須用其書的魂魄,激勵自己在逆境中的果敢。我從中得到的啟示是:在狼群中生活,必須要學會狼嗥,否則一個知識分子,會成為狼群吞噬的對象。至於長篇小說《悲慘世界》,則為了提示自己無論遭遇到多大的不幸,一切都可以失去,但不能失去小說主人公冉阿讓的善良;學會狼嗥是為了在惡劣的生存環境中自衛,而不是用其去扼殺善良,以防狼嗥失度,真的成為一匹兩條腿的“人狼”。

這雖然是我流放二十年期間的往事了,但今天梳理起這陳年往事來,仍然感受到這幾本書,是我當年的強大精神支撐。比如,在我感到對中國的“文革”無法理解,對中國前途心灰意冷的日子裏,我從《可愛的中國》中悟出,災難重重的中華民族,是高壓征服不了的;正好相反,這是物極必反的前兆——“文革”中的五更苦寒,預示著離天亮不會太遠了。當我在漫長的勞改生活中,產生絕望念頭、想自我了斷的時候,高爾基的《母親》,立刻讓我清醒,因為我還有一個受苦的母親,她在遙望著我的背影,期盼著我堅強地活下去。說不定在夢中她都在為我祈禱平安呢,我如果走了,老母親還能活下去嗎?至於傑克·倫敦那《荒野的呼喚》,很長時間內成了我的行為信條,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當勞改隊中的一個“佛爺”,欺辱我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時,我居然能夠文攻武衛,把那個綽號“何大拿”的竊賊,打得鼻青臉腫,對我再不敢無端挑釁。這是《荒野的呼喚》給予我自衛的力量。而雨果的《悲慘世界》,則製約著我這種野性的揮發,以防失度變形,悲憫人生是我生活的最高極致。

當然,在勞改隊中是不能隨便讀這些書的。特別是後兩部小說,是永遠也不能見天日的。記得,當時勞改隊各個監號滋生了吸人血的臭蟲,這種藏身於各個夾縫中的吸血蟲,在我那兩本小說上拉滿了臭蟲屎。即使這樣,也不敢拿出來清理一下。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歲月,為了能滿足一下精神饑渴,偶然拿出前兩本書來翻看一下,也屬於犯規行為。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正躺在大炕上翻看高爾基的《母親》,以了卻一點對母親的思念,一位姓翟的駝背隊長,走進來問我讀的是啥書,我已無將書壓在枕下收藏起來的可能,隻好一個鯉魚打挺從大炕上坐了起來:“報告隊長,我看的是高爾基的書。”同時,我把手中的《母親》遞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