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書店(2 / 2)

他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書籍的封麵,把書往大炕上一擲說道:“什麼高爾基、低爾基的,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麼書也不許看!”

我有點不服,對他解釋說:“這是列寧喜歡看的書……”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攔腰打斷了:“我說過了,隻許讀毛主席的著作,你聽見了沒有?”

我隻好點頭稱是。這位隊長是個半文盲,但他是主管我們的隊長,你能與其爭出個一二三四來嗎?由於當天是周日,同屋住的囚號都看見這件事,便有一個名叫希中信的“氓爺”,悄聲對我耳語:“我上學的時候看過高爾基的《母親》,是革命書籍。可是他不讓你看,你就不能看,要看你就得變個魔術。”他低聲地為我出謀劃策說:“你把這書包上《毛澤東選集》的封麵,來個‘狸貓換太子’不就行了嗎?!”盡管當時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年代,但尋找“毛選”的封麵還不困難,但我不敢拆了“毛選”,將其封麵包裝在這幾本書之上,因為那是比讀書更大的犯罪。但他給我提供了一個不錯的思路,我便到宣傳室找來幾張白紙,用墨筆寫上“毛選”的字樣,再用粥將其貼在書的邊角之上,不僅包裝了高爾基的《母親》,連美國作家傑克·倫敦《荒野的呼喚》和雨果的《悲慘世界》,也被穿上了我自製的時尚新衣,以求得讀書時遮人耳目,為自己挖一個讀書的防空洞。

可是好景不長,到了“文革”中的1970年,我們被發配到山西曲沃勞改磚廠的時候,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我的這些書籍都被抄走了。當時我很害怕,最擔心的是“狸貓換太子”之舉。盡管這幾本書本身都沒問題,但在那個年代將別的書籍貼上“毛著”的封麵,可以上綱上線到褻瀆偉大領袖的反動行為的高度,因而我的厄運將無法預料。但是天下的事情,永遠是多元而不是單一的,畢竟天下像秦王大帝那般“焚書坑儒”的隻有少數;人間還有大量惜書和愛書的人,因而我的命運發生了峰回路轉。當時有個來勞改磚廠支左的解放軍吳排長,當時他是廠內執掌大權的二把手。有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屋子裏,並沒有對我進行審問,而是與我交談了與書有關的問題:

“你過去是個青年作家?”

我說:“濫竽充數,算是一個吧。”

他說:“你還想不想要你的書?”

我心虛氣短的回答:“如果發還給我,我……我……”

他考慮了好一會兒,竟然對我說出了如下的一番話來:“現在不是讀書的年代,把書都發還給你,是對你的不負責任。這一點你一定明白。”

我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隻是茫然地聽著。

沉吟了一會兒,他說:“這麼辦吧,你挑選一本帶走,但是到了新勞改點,不許隨便看它,當然更不許把書進行偽裝。”

“我們又要轉移到哪兒?”我問。

他對我攤牌說:“你們要調到晉東南的一個勞改礦山去挖煤,這是好事。古話中不是有‘人挪窩活,樹挪窩死’的成語嗎?至於我為什麼單獨找你談話,你們知識分子都是聰明人,應該是響鼓不用重敲——一點就‘嗵’了。”

對我說來,那次談話是我終生難忘的。之所以難忘,因為那是一場人與人的對話。直到我們奔赴勞改礦山的前夕,他才對我直言一切,他過去是個文學愛好者,因而知道抄走我的這幾本書,都是人類的良師益友。為此,他除了把方誌敏烈士的《可愛的中國》退還給我,還把我主動向他索要的雨果的《悲慘世界》,也一並還給了我。當然,還給我書是在夜幕的燈光下進行的,包裝於其外的封麵,已然不複存在了。

“梅花香自苦寒來。”作為一個穿越曆史隧道的行者,更理解這句話的內在寓意。時至今日,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寫此昔日讀書憶事的短章,既作為一個曆史跋涉者的文化拾荒手記,對漫長勞改生涯中給我精神火光書籍的懷念——當然,更是對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中國經濟、文化比翼雙飛的論證。

2011年春整理於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