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鮮花伴你遠行——文祭長者荒煤(1 / 3)

荒煤走了,在京城暮秋的一個早晨。那天夜裏,寒流夾攜著大風第一次襲擊北京。當天中午,荒煤同誌昔日的秘書嚴平女士給我打來電話,告之於10月25日清晨5點15分,荒煤同誌辭世了。

我沒有過多的震驚,因為從8月25日起,荒煤已經沉睡不醒。我與兩位文學界友人27日去探視荒煤時,荒煤正躺在北京醫院病榻上,神態安詳地睡著,就像一個曆經長途跋涉的老人,得到了酣睡的滿足。

不知為什麼,荒煤同誌給我留下了一幅遠行者的剪影。這種印象不是在病榻之旁的突發感悟,可以遠溯到1979年的夏天。當時,我剛剛從勞改隊平反歸京不久,一個夏日的黃昏,我正在赤膊行文,一位前輩長者突然來訪。長者自報姓名:我是陳荒煤。

返還京城剛剛半年的我,身上尚未退盡驛路上的風塵。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趕忙穿起背心。對當時的我說來,這個名字太大了,十米的鬥室容納不下這位早在三十年代初就參加了左翼文化運動,後又穿越了中國革命烽火裏程,六十年代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前輩作家。手足無措之際,我請荒煤同誌落座,可是該讓他坐在哪兒呢?十米鬥室之內架著一張上下雙層床鋪,我從勞改隊平反歸來後,我和兒子住在上層,老母親住在下層;而我僅有的兩把斑駁不堪的木椅,木榫已然離了槽兒,萬一把這位禮賢下士的前輩摔一下便更失體統了。沒有辦法,我把兩把木椅椅背先靠貼在牆邊,使它增加支撐力量,然後請荒煤同誌坐下。

這是我在鬥室之內第二次接待客人。第一次是王蒙和燕祥來看望我,第二次就是這位我素昧平生的前輩長者了。荒煤同誌戴著一副眼鏡,把鬥室上下左右巡視一遍,對我詼諧地一笑:

“總比你在勞改隊生活條件好一些了吧?”

我說:“是的,您看這些年家裏都賣空了,我母親唯獨留下了這張寫字台。有這張寫字台,我就很滿足了。”

“你的《大牆下的紅玉蘭》是在這間屋子完成的?”

我告訴荒煤,它醞釀於山西,脫稿於西安。現在正在寫的是另一部中篇小說。荒煤扭過身子,看了看我桌子上塗抹得亂七八糟的稿紙堆,對我說了幾句嘉獎的話,我能銘刻於懷的,就是“一個作家最可貴的是曆史的良心,有了這種良知,就會有丹田噴發出來的呐喊”。他說,《收獲》發表的《大牆……》,雖然還談不到它有多麼深刻,但對文學解凍是一聲春雷,一定能起到其他作品難以起到的振聾發聵的作用。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這位長者才好。我不想否認我的勇敢,因為在新時期文學裏,它是在中國曆史的蝕月年代後第一部描寫監獄生活的小說。小說爆響於全國後,給我找來許多麻煩,某一個省的勞改局行文上告,說我在力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我默認了荒煤同誌對小說的評價,但自覺作品還帶有五十年代脫胎而來的文學胎記,離底層生活的苦汁苦液,還有相當的距離。

荒煤看出我忐忑不安的神態,溫厚地對我說:“別怕,你是從生活底層煉獄中生活過來的人,要相信你自己的眼睛。前幾天,見到了《文藝報》的馮牧同誌,他們要拿出版麵來討論這部小說。我也是一口氣讀到淩晨兩點,才讀完這部小說的。孫犁同誌寫給你的信(發表在報紙上、為我的小說集寫的序言),說得十分中肯,你曆經二十年的苦難生活,‘從文學的角度講,得大於失’。我十分同意孫犁同誌的這個意見。”

打斷我和荒煤談話的,是鄰居打開了電視機時轟鳴於耳的聲響。荒煤似被這種突發的音響嚇了一跳,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屋子的隔壁處用手扣打了兩下,他發現了劃分楚河漢界的竟是一層紙板牆,便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說:“‘窮而後工’固然是古代傳流至今的一句銘言,但是你的居住、寫作環境太差了。你該向北京作協提出住房問題。”荒煤又撫摸了一下雙層鋪的床腿,搖了搖頭。說:“我是見證人,你如果不便提出,我代你向北京作協表達意見。”

荒煤同誌當時在中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他也是落實政策之後,從遙遠的四川返回北京的。我從談話中得知“文革”中他也被當“老虎”關起來幾年,落實政策之後,把一個昔日部級幹部當局級幹部使用,已經很難為荒煤同誌了。而荒煤同誌在此種境遇中還來看我,著實使我內心情動。我把荒煤同誌的來訪,既看成大劫之後的友情,又看成前輩人對後一代人的鼓勵。我認為無論是孫犁同誌還是荒煤同誌,都是在安慰我這顆結疤的心。直到若幹年後,我重新回眸我的新時期以來的文學腳步時,我才認知了兩位長者1979年對我說的話,既有感性的色彩,但更多的是出於對文學與生活關係的理性判斷。

從荒煤同誌這次突訪我的鬥室時起,我與這位文學前輩開始了師友般的交往。荒煤留給我的印象,是樸實、敦厚,與有些文藝領導同誌不同的是,他不是啟示我該如何“正確對待”,而是從文學藝術規律出發,激勵我拿出不愧對曆史的作品來,隻有不愧對曆史,才能不愧對明天。荒煤同誌的前額大而敞亮,當時曾讓我想起了“八仙”之一的張果老。他的“向後看,才能更好地向前看”的文史觀,充滿了辯證的唯物主義精神內涵,作為一個從社會底層回歸文壇的文學晚輩,自是頗受啟迪的。

當然,我在1979到1996年十八年多的光景中,之所以寫了多部表現大牆生活的作品,更主要的是生活的賜予;但與荒煤同誌的頭一次交談,他的話就撥動了我的心弦,使我產生了知音式的共鳴——一個剛剛重返文壇的人,是需要鼓勵的。荒煤在我的鬥室之內,給了我繼續行文的銳勇。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荒煤同誌從中科院文學研究所,重新被調回到文化部的領導崗位上。他工作十分繁忙,文化工作曆經“文革”蹂躪,滿目瘡痍,處於百廢待興的階段,我不好更多地打擾他,隻是在一些會議上見到他的身影。記得在1984年秋天的一個文學座談會後,荒煤同誌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讓我遲一步走。我以為荒煤同誌要對我近兩三年的創作,進行什麼指點。但他留下我全然不是這個用意。

“你還住在那個小窩裏嗎?”

我告訴他我已經搬出鬥室,遷居到了團結湖新居。

“創作環境好一些了吧?”

我對荒煤同誌對我的關心,表示了感謝。

“怕是你還要挪窩。”荒煤同誌溫厚的微笑中,閃爍著不常見的詭秘,“不是生活挪窩,而是工作上挪窩。”

我十分驚愕,因為在此之前,我沒有聽到一點這方麵的信息。當時,我隻風聞王蒙要從北京作協上調到中國作協。王蒙充滿機智,文情橫溢,而且早年做過團的工作,因而並沒使人們感到意外。

“當然,調你去中國作協的事,還沒最後定下來。聽光年同誌談過,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之一,你為人忠厚誠懇又不失耿直,在新時期文學的開端,你展現了一種開拓精神……”

此時,正值全國第四次作協會員代表大會召開的前夕,我馬上意識到荒煤同誌所言,絕非空穴來風。因而,我不十分禮貌地打斷了荒煤同誌的話。我對荒煤同誌說,北京作協創作條件很好,近幾年我雖然發表了十多部中篇小說和一部長篇小說,但才剛剛揭開生活礦藏的表皮,還有許多更深的生活積累,要我用筆去開掘。為了達到我不挪窩的目的,我對荒煤同誌陳述了我的許多缺點,比如:不善言辭,有些口訥;雖然耿直,但也固執等等。我記憶十分清晰的是,荒煤同誌一直笑眯眯地聽著我誠惶誠恐的自白,當他聽到我說到“我是個十分木訥的人,連開會都坐在後排座位的邊邊角角和旮旮旯旯”時,荒煤同誌突然開懷大笑個不停。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荒煤這樣的笑容。昔日他來我家鬥室時,雖然也麵帶笑容,但那目光裏總使人感到有一點悲涼。我猜想,那個時期荒煤同誌心情或許也不是個晴天。試想:他早在六十年代就任文化部副部長一職,落實政策後安排他在中科院文學研究所任副所長工作,顯然是對他才能發揮的一種禁錮。能不能這麼說,荒煤同誌回到文化部領導崗位之後,是他心情最舒暢的一段時光呢?!

後來,荒煤同誌收斂起他的笑臉,嚴肅地對我說:“維熙,你是個黨員作家,不能隻從自身考慮。我早年也是寫小說的,但革命需要我幹文化組織工作,我可沒有你這麼多推脫的話。”

我無言了。但是從理性到感性,都不情願荒煤所談的是個事實。直到後來臨近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召開了,我不情願的事終於成為事實。王蒙在一天晚上到我家來,他告訴我作協原黨組呈遞給胡耀邦同誌一個新班子名單,是耀邦同誌親自圈點的——像荒煤同誌事先暗示我的那樣,我挪窩了。

在中國作協工作期間,我與荒煤同誌接觸頻繁起來。當時,他家住在木樨地甲24樓的最高層,我每次去荒煤同誌家裏時,都看見他寫字台上攤開著文學雜誌和作家出版的新書。我們有些文藝領導者,是很少過目作品的,因而在一些會議上,隻能避實就虛地談一些官話。荒煤(包括馮牧同誌)絕對屬於另一類型的文藝領導人,因而我每次去荒煤同誌家,他都能對文學現狀侃侃而談。特別一旦談到文學新銳,他有時能忘乎所以,常常如數家珍般地提出一大串新作家的名字,並說出他對一些新作家作品的看法。當然,有時荒煤也談起先鋒作家的某些不足。但仍然是以欣喜的目光,以海納百川的胸懷,來看待這些作品之不足的。能給他寬廣胸懷作證的,是他留在人間的一本本評論著作集。他評論過的作家很多,可以列出一大串新時期以來破土而出的作家的名字和書目。那些翻開的刊物和書籍上,留下荒煤同誌用鉛筆和圓珠筆劃下的許多道道,那些道道對當時已然七十多歲的荒煤來說,無疑是一項極其艱苦的勞動。除此之外,荒煤同誌還要自己寫一些文藝理論文章,對“人性和人道主義”他直陳過自己的意見,“隻有雙百方針,才能促使文學的真正繁榮”,在報紙上他有過呼喊;他發表過研究周恩來總理領導文藝的文章,荒煤認為周恩來在文藝領導方式上是個“尊重藝術規律,發揚藝術領導民主”的典範;他還寫下文藝“重在建設”而不是以大批判開路的激昂文字……水流幹川歸大海,荒煤認為中國作家“要敢於講真話”,像巴金老人那樣“講真話,把心交給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