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鮮花伴你遠行——文祭長者荒煤(2 / 3)

不用再多加詮注,荒煤寫於八十年代的一係列文章,用心之良苦,皆在於給複蘇的中國文學施肥催生。因而我望著荒煤頭上越來越稀疏的頭發,不僅僅從內心升騰起敬意,而且生怕他累了身體。因為在福州的一次《中篇小說選刊》授獎會上,荒煤曾有過一次心肌梗死的發作——當時我也是會議的參加者,曾目睹當地醫生對老人進行監護性搶救。那次授獎大會中間,醫生就讓荒煤離開福州返回了北京。

但是荒煤依然故我,他的心思不僅花在文學上,還拿出相當大的精力,關注中國電影的發展。如果不是我記憶產生差錯的話,大概是1988年的夏天,有一天我接到北影演員於洋同誌的一個電話,他說老編劇林農同誌改編了我發表在《十月》上的中篇小說《風淚眼》,由於前一段時間沒能找到我商量,現在請我去他家便宴,順便談談這部劇本。

當時我以工作忙為借口,實為不願意“觸電”,在電話中禮貌地婉謝了於洋同誌的邀請。但是,於洋同誌說他也讀了這部中篇,感觸尤深,並想承擔此部影片的導演工作;他特別提及了荒煤同誌已讀過這個劇本了,也希望能坐在一塊聊聊。

我不能推脫了,因為我崇敬荒煤。記得,在於洋同誌家裏,荒煤談及了電影與文學的現狀,他認為電影遠遠落後於文學的發展。其原因主要不在於電影界自身,而在於電影的生存環境: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可以獨立存在,但隻要一搬上銀幕變成影視形象,就會出來許多的“婆婆”。當時於洋和林農同誌,雖然認同荒煤同誌的觀點,但還是極力想把《風淚眼》推上北影銀幕,於洋同誌主張在把劇本的棱角磨圓一些,以求一路綠燈放行。而我作為原著作者不願意委曲求全,要麼保持原貌搬上銀幕,要麼別讓小說變成電影,與其死了小說中對曆史的反思和批判精神,還不如不拍電影為好。最後,編劇林農同誌也同意了暫時冷凍一下劇本看看形勢再說,因為影視形象的東西,更容易被某些“婆婆”視為自由化的異類標本。

這次不歡而散的家宴,使我對荒煤多了一層認識:他雖然年紀已近八旬,但頭腦依然十分清醒,沒有力促“不可為而為之”的勞民傷財之舉,因為電影一動機器,涉及龐大的財力、物力、人力。荒煤心裏那杆秤,不失其秤上的準星,雖然於洋和林農同誌,都為此而感到惋惜,但都感到荒煤言之在理。當時,荒煤同誌已退居二線,除擔任著中國作協副主席,還擔任著中國夏衍電影學會會長之職務。作為對新中國電影事業做出巨大貢獻的他,很熟悉電影,但是他更熟知中國的國情。

曆史進入了九十年代,我與荒煤同誌最長一段時間的聚會,是九一年七月從雲南昆明奔赴西雙版納的旅途上。同行的作家有東北的林予(已故),安徽的公劉,天津的任芙康與趙玫,上海的肖關鴻,北京的張風珠、鄧友梅、應紅、曾鎮南和我。時隔兩年多的光景未見,荒煤雖然顯得更老了一些,但身為78歲的老人,在我們一行中,精神上仍然顯出與年齡成為反差的年輕。記得在昆明與當地作家舉行過一次文學座談會,荒煤在會上的發言,聲音雖然顯得低沉了一些,但一如既往地談及了文學界實際情況,對於敢於寫真情、說實話的作品,做了曲中有真的讚美。記得,散會之後與荒煤同誌同時代的人——老作家李喬,對荒煤同誌說了句意味深長的戲言:“荒煤嗬荒煤,你永遠是荒煤。”我對李喬同誌缺乏了解,不知此戲言是褒是貶,還是純屬中性。

當天晚上,我走進了荒煤同誌的臥室。可能是受老作家李喬同誌戲言的啟發,我與荒煤同誌談起了他的名字的含義問題。

荒煤同誌笑道:“你怎麼對我名字發生了興趣?”

我告訴荒煤同誌,我在勞改隊時,曾經有四年在地層深處挖煤的曆史。

荒煤同誌又問:“過去,你怎麼沒產生這個好奇?”

我說:“您發言時,我坐在您的對麵座位上,看您已然隻剩下少量頭發的禿頂,使我聯想起了我所在的煤礦。”

“我的頭和礦山有什麼關聯?”

“有。”我有意拋給荒煤同誌一個謎團,“您猜猜,因為您的名字中有個‘煤’字,理應是知道的。”

荒煤沒有去猜那個謎團。他告訴我他原名叫陳光美,這名字少了點革命色彩,又缺少男兒氣,參加革命後才有了荒煤這個名字。“煤麼,你在煤礦呆過,知道它是燃燒自己、溫暖別人的;至於‘荒’字,沒有多少講究,年輕時就喜歡文學,可以看成自視平凡的一種浪漫吧!我說完了,你說說我的謝頂禿頭與煤礦的關係吧!”

由於和荒煤同誌十分熟悉,便童言無忌地告訴他:“您沒有挖過煤,一定不知道您的頭,怎麼會使我聯想到煤礦的。讓您增加點知識吧,凡是地下藏有優質煤田的礦山,山表上都不長樹木,就像您的頭一樣。”

荒煤朗聲大笑不止。笑後他對我說:“你不愧是個作家,居然從我光禿的腦袋,想到禿山禿嶺上去了。”

我說:“同是煤山,各自有各自的脾氣和秉性。”

“你說說,讓我增加點煤田的知識。”荒煤同誌來了聊天的興致,老人給我沏了杯茶,以示他真心實意地想聽我的神侃。

其實,我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挖掘前輩荒煤的內在神韻,不過是以煤作為引線罷了。我告訴老人,煤總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煙煤,另一種是無煙煤。煙煤的特點是易燃,一點火就著了;但它不耐時間,冒上一陣煙火力就微弱下來。

荒煤同誌頗有興味地聽著。

“我在的勞改礦山,是一座超級瓦斯礦山,挖出的煤,在那個年代就售往日本……”

“且慢,什麼叫超級瓦斯礦山?”

“就是說在地下煤田的結構中,含有超限量的毒氣。當然瓦斯可以變為燃料,但需經過提煉,對人的毒害極大。可是越是飽含瓦斯的煤田,煤的質量越高。”我怕荒煤同誌再詢問我采煤的技術性問題,便直截了當地進入主題,“這種煤,外形烏黑閃亮,‘烏金’之稱大概是指這種優質煤而言。它與煙煤的脾氣相反,很不容易點燃;但一旦燃著了,火焰最不容易熄滅。特別是它燃燒自己時,比煙煤不僅火旺盛,而且不起任何煙塵。這種持之以恒的自燃能力,荒煤同誌,就有點接近您名字的內涵了。”

荒煤這時才醒過悶來,原來我在以物擬人,而且與他的名字以及個性都聯係在一起了。記得,那天我有點百無禁忌,由兩種煤的個性不同,延伸到文苑兩種人靈魂的差異;冒煙的貌似轟轟烈烈,其實內在的火力很小;而隻有無聲無息燃燒自己的人,屬於文苑中的優質煤。最後,我引證了一位哲人的話:“容易燃著的東西,最易熄滅。”當然,在我多年印象積累中,荒煤同誌屬於兩種煤中的後者。

那是一次與荒煤同誌十分盡興的長談。那既是我自己的真實感情傾吐,也是想對長者荒煤的精神有所慰藉。

我感到進入九十年代之後,荒煤對文學的關注雖然一如既往,但心情不像在八十年代中期那麼愉悅。生活像一棵樹一樣,總會經受些蟲叮蟻咬,荒煤也概莫能外。昔日,老人曾到我的鬥室中給我文學創作助燃,這次長談也可以看成是我對前輩的感情回報。

之後,荒煤率我們一行,在彭荊風同誌女兒彭鴿子向導之下,乘一輛中巴,奔赴了西雙版納。本來荊風和蘇策是勸荒煤乘飛機去版納的,但荒煤堅持與我們一路同行。這是一次十分遙遠的行程,記得有一兩回是早上六點半就要從中轉驛站啟程,晚上九點多才能抵達下一個驛站。而且當時正值雲南雨季,汽車在S形的路上拐來拐去,人便在車內左搖右晃,旅途上十分疲累。途中,彭鴿子曾建議荒煤同誌改坐小轎車,以減少行程時間和旅途疲憊。荒煤同誌當時雖已年近八旬,但他拒坐小轎車,與那些輕車肥馬的文官,形成鮮明的對照。

西雙版納驕陽似火,去往熱帶雨林的植物園,要徒步而行。中間不僅要過一座搖擺的吊橋,而且曲徑通幽的那條狹窄石路,因雨後而變得滑溜溜的。荒煤同誌穿著短衫短褲,手裏搖著一把黑扇,他謝絕人們對他攙扶,一步一步走進了熱帶雨林深處。大家都為荒煤同誌身體捏一把汗,但荒煤那天顯得異常興奮,在每一棵參天大樹下,幾乎都要昂首看看樹冠,當他走到一棵罕有的“見血封喉”毒樹之前(此樹枝葉劃破人的皮肉,毒汁侵入血液,人就會窒息而死),對荒煤同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