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鮮花伴你遠行——文祭長者荒煤(3 / 3)

“這樹挺可怕的,是個殺人魔王。”

他說:“最可怕的還是人類自己。人類自古以來就以殺戮大自然為生,大自然為了自衛,有這麼個森林酋長,我看挺符合規律。”

荒煤以逆向思維,反證了這個“森林酋長”存在的積極意義,雖然道理並不深奧,但老人思維的敏捷使我感到他還年輕。他還一步到位地說:“以毒攻毒,人類會使用它;大自然中不會說話的萬物,也用它來對付人類。”因而荒煤得出“萬物都是有靈性的”結論,“彼此相親相愛,比彼此仇殺要好。”

此時,當我翻著西雙版納之行的生活筆記時,不能略去的一筆,是荒煤同誌的平民意識。按說一個從1949年之後就當官的人,很難避免許多官場人物的官氣。荒煤身上沒有這個黴斑,他去十米鬥室看望一個剛剛解禁歸來的囚徒,僅是其中的一個例證;又一個例證,是發生在西雙版納的事情:當時經過長途旅行的荒煤,身體疲憊的情況可想而知,但當導遊提及到下午要去曼飛尤水庫遊覽,無意間提及到一位民間歌手康朗甩就住那一地區時,荒煤提出要去拜見一下那位傣族的老民歌手。荒煤依稀記得他在新中國成立初期,是唱著民歌進北京的,還曾擔任過全國文聯委員一職。彭鴿子見荒煤老人十分認真的神態,調侃荒煤同誌說:“早就會料到您會有這個願望,我們已去通知老人,就是不知道有沒有這緣分,就怕康朗甩去田地幹活去了。”

汽車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左拐右彎地爬行了好一陣子,才找到康朗甩住的竹樓寨子。待我們一行到了他竹樓前,第一眼見到的是竹樓底層飼養著一頭大水牛。這時一個精瘦精瘦的幹巴老頭,從我們身後匆匆趕來,他是去迎接我們到來,而等錯了地方的。荒煤緊緊地握住了他那雙枯柴般的手掌,眸光中飽含著一種不可名狀的憐憫和同情(荒煤與我第一次見麵時,眼眸中閃爍的也是這種悲憫的光澤)。待老人把我們領到竹樓上,在竹椅和木凳上坐定之後,荒煤第一句詢問的,就是康朗甩的生活情況。

而康朗甩似不了解荒煤的心情,他急於向我們傾吐的是他的個人曆史:他小時候在寺廟當小和尚,19歲開始當小和尚中的武師。他曾去過緬甸,感到生活不適又回到滇邊竹樓。22歲起他開始唱民歌,25歲當土司歌手。新中國成立後,他譜寫了民歌《太陽照亮瀾滄江》和《站在高山望北京》,為此,他引起滇邊文藝界的重視,去北京曾見過毛主席,還一度擔任過全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副會長等等。

康朗甩是個生性樂觀的傣族老者,在自敘中顯然增添了“自我形象創作”的成分。比如,他談及鄧小平同誌曾接見過他,並對他說過:“你別忙於退休,等我退了你再退。”就屬於無史可查的孟浪之詞。這麼一說,倒也起了活躍氣氛的作用,連麵色沉鬱的荒煤,不僅散盡了臉上的陰雲,還咧嘴笑出聲來……

但固執而認真的荒煤,最後還是詢及了康朗甩的家庭生活情況。直到這位傣族老歌手說出他現任縣文化館名譽館長,月工資250元,大孫女即將上高中了,生活無憂無慮之後,荒煤才算了卻了他的心願。

在滇邊與荒煤同誌相處的那段日子,使我對荒煤的了解,從人文品格向心之所思延伸了許多。我覺得老人活得很累很累,許多負荷是他自己背在身上的。似乎是在荒煤的精神觸覺中,關注民情民意,已經形成了一種本能。在傣族老民歌手康朗甩的家裏,荒煤同誌給我留下了一隻遠行苦駝的疊影。

九一年滇邊之行的歡聚之後,由於荒煤同誌很忙,我手頭也寫著長篇,從我住的團結湖到老人住的木樨地又距離較遠,除了九二年秋在首都師範大學的一次座談會上,共同學習過小平同誌南方講話——“主要是防止左,也要警惕右”的精神之外,很長一段時間,再沒能見到荒煤同誌。我隻是偶然從報紙上讀到他評論新人新作的文章中,得知老人還在為文學鞠躬盡瘁。直到九三年夏天,華藝出版社主持召開我的長篇小說《裸雪》座談會後,我才又聽到了荒煤的聲音。一天晚上,荒煤給我打來一個批評性的電話,他在電話中說:“維熙,聽馮牧同誌說,他去參加了你的長篇小說座談會。你也知道我和馮牧同誌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你怎麼把我給漏了?我們可是忘年之交的老朋友了。”

我頓時臉紅心跳。參加作品討論會的名單,“華藝”是征求過我的意見的。當時我確實由於考慮到荒煤年事已高,一本厚厚的長篇交到老人手上,會花費老人的不少精力,才沒有邀請。盡管我是為荒煤身體考慮,但忽略了荒煤同誌是以文學作品當他生活旅伴的實情。他的生命離不開書,他對我說過,即使是下午去散步,常常步行到複興門外一家書店,去書海尋覓知音。

我在電話中向老人解釋了原因,荒煤同誌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哀莫大於心死,我的心和你一樣年輕,今後,你千萬別把我打入‘老古董’的行列。文學界確實有各式各樣的‘古董’,與你說的那塊‘煤’,涇渭分明。”

我笑了。

老人也笑了。

……

直到九六年春末夏初,荒煤同誌的紅顏知己——嚴平女士打來一個電話,說荒煤同誌因淋巴癌住進了北京醫院。這個消息使我感到意外,因為在我印象中,荒煤身體一直是不錯的。接電話後的當天,我與妻子鍾紫蘭急不可耐地去了醫院,去探望老人。

我帶去的是孩子從美國帶來的西洋參,這是為荒煤同誌恢複身體的;另一件東西就是長篇小說《裸雪》,既是為還債,也是為荒煤精神上能回歸到大自然中,以愉悅心靈的。《裸雪》一反我昔日大牆文學作品對社會屬性和反思曆史的追求,而是一部純屬陽春白雪型的童趣童真之作。荒煤同誌太累太累了,或許能從《裸雪》中,回到他曾有過的童年和童真中去,這對老人心靈是個遲來的安慰!

荒煤同誌身穿藍白相間病患者的衣褲,坐在一把椅子上正在閉目養神。記得,當時在病房陪伴他的隻有他的一個侄子。我和妻子靜悄悄地走進去時,荒煤並沒睜眼睛,直到荒煤侄子呼喚他時,荒煤才緩緩地睜開雙眼。在這一瞬間,我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咬噬了一下,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因為在短短兩年多光景中,荒煤碩大的頭顱仿佛抽縮下去一圈。本來,他頭上還稀稀疏疏地有著一圈頭發,此時他頭上幾乎一根毛發也不見了,真的成了我們在西雙版納說的禿山禿嶺。

“噢,是維熙和小蘭。”荒煤終於分辨出來我倆。妻子在九一年陪我同去西雙版納,她是醫生,在漫長的旅途上,曾給荒煤同誌診聽過心髒。

“您精神還不錯。”說謊言是需要勇氣的,但對患者說的謊言,可以解釋成另一種忠誠。

荒煤當時還不知道他病情的嚴重情況,因而我的問候,沒有引起他任何不安:“怎麼樣,又在寫什麼大部頭的東西?小蘭,你得對他進行點遙控,維熙是個‘拚命三郎’!”

荒煤這麼說,大概是他記憶起十七年前我在鬥室之內“赤膊大戰”時的情景。那時候的荒煤,雖然在我眼裏已是個老人,但當時他精力勃勃,在那間鬥室之內每一個動作,都顯著一種精神力度。此時的荒煤,麵色枯黃,連他手掌上的皮肉,因癌細胞的擴散也鬆弛了下來。

我遞上我的童心軌跡之作《裸雪》,我當真希望,荒煤同誌能在病魔纏身之時,精神上和心理上有個解脫。

荒煤同誌原籍湖北襄陽,1913年落生於上海。19歲時在武漢就投身反帝大同盟和武漢左翼劇聯,同年秋天在上海參加了中國共產黨。1935年他由劇聯轉到左翼作家聯盟,1936年到1937年,已然是在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憂鬱的歌》和《長江上》兩本短篇小說集的青年作家。

老人投身革命那一年,我還沒有落生;老人出版小說集時,正是我的孩提搖籃歲月。因而荒煤在我麵前,早已是一座高山。之後,荒煤的足跡遍及山東、河南、江蘇,1938年秋天,荒煤到了延安魯藝任教。革命勝利之後,建設並開拓新中國的文化事業,重任又壓在他的肩上。他付出的太多太多,走的路太遠太長,他已太累太累……在1995年底,他曾托人帶給我他的一本文學評論集《點燃靈魂的一簇聖火》,荒煤不僅是點燃聖火的人,而且是高舉著這簇靈魂聖火,在文學的奧林匹克馬拉鬆中,一路播種火種的人……不僅我受過這簇聖火的照耀,張潔、諶容、劉心武、張煒、莫言、趙玫等,也都得到過聖火的溫暖。

在荒煤生命晚鍾敲響之前,我期盼荒煤心神能完全鬆弛下來,走進童年的搖籃詩情之中。自願《裸雪》是老人或許從中能得到回光返照、返老還童的一點最後享受。

但是10月25日淩晨,荒煤走完了他人生的遙遠路程,心髒停止了跳動。是不是出於上帝對好人的厚愛,老人在癌擴散後的晚期,一直沒有任何疼痛。他睡後醒,醒後睡,在無知覺中為自己劃了一個遠行人的完美的句號。

10月27日,我和妻子首先到花店選擇菊花。上午10時,我手捧著白菊組成的花籃,去荒煤的家庭靈堂,祭悼我的前輩師友。花籃中間,我寫了如下的悼詞:

“送荒煤遠行——之所以用鮮花送您遠行,因為您是當之無愧的文苑百花的園丁和衛士。”

脫稿於荒煤火化之日11月8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