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著黃色胴體,我的遠古祖母,我來了。在洛陽的五月牡丹花季,在信陽茶姑采擷毛尖的時節,在中原河南敞開心扉之窗的春日,在雞公山的石公雞引頸報曉的時光。
來覲見你的,不隻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賓朋,更多的是和你膚色相同的海內外華夏子孫。今年春早,來自深圳、珠海的候鳥,羽翅上夾攜著驚蟄雷聲,使北國冰河一寸一寸地斷裂,中原大地的春寒一絲一絲地消融。地處黃河下遊、有著古老華夏文明的河南,借驚蟄雷聲揮犁耕耘,借春風鼓蓬揚帆。於是便有了以“文化搭橋改革唱戲”,意在求新求變的“黃河之旅”。河南省的父母官,以開封的地名影響全省,振臂高呼:“今後,河南要麵向世界,隻開不封。”電傳和請柬飛向了地球經緯、海內海外,不過幾天光景,省內各大賓館爆滿,就像大街上一輛輛吃得過飽的公共汽車。三門峽的遊艇容納不下過多的來客,連同昔日杜甫詩中提及過的“茅津渡”渡船,也被調來;外加摩托快艇以及邙山腳下的水陸兩棲氣墊船,將八方來黃河索秘的來客,載入了孕育了六千年華夏文明的黃河!
駛進黃河胸腹,我暗自詢問我遠古的老祖母,除了曆史上群雄在你身旁金戈鐵馬、逐鹿中原之外,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唐太宗李世民也曾在三門峽,端詳過你的儀容?貞觀十二年,唐太宗從這兒(當時名叫陝縣)登上龍舟,飽覽了你的儀容。龍舟順劍門鬼門和神女梳妝台而下,想當時你儀態萬方,不然何以會使帝王詩興大發!唐太宗當即賦詩道:“碧原開霧濕,綺嶺峻霞城。煙烽高下翠,日朗淺深明。”老實說,在盛唐這不能算作一首好詩;重要的是,從帝王李世民的字裏行間,可以追溯到當時的你:山是青山,水是清流。
以此來推溯到遠古,中華第一大帝軒轅,以及“殷墟文化”“仰韶文化”之所以能在你身側孕育誕生,燧人氏能在黃河套鑽木取火,周文王能在你衣襟下演《周易》,老子能在你身旁著《道德經》,古老的虢國能在你卵翼下建都城……似都能找到充分的依據,證明中原深厚的文化,和你緊密相連。據孔仲尼的傳記記載,舉世聞名的儒家至聖孔夫子,雖然落生在山東,在他17年遊說列國的苦行僧般的生涯中,有15年的足跡留在河南的黃河套。春秋列國何以會沿黃河走向而在大河南北星羅密布?老祖母,這是由於你孕育一切母性的偉大功能!
河南省由於你的存在,誕生了璀璨的人文曆史。世界上第一個探索星空奧秘的天文學家張衡和神機妙算的智星諸葛孔明,生在河南。此外,千古名人如司馬相如、李斯、晁錯、曹植、關羽、阮籍、玄奘、杜甫、韓愈、吳道子、花木蘭、劉禹錫、李商隱、範仲淹、包拯、歐陽修、蘇軾、嶽飛……都與黃河之畔的河南結有血緣,他們落生於斯,仙逝於斯或曾任職於斯。黃河之濱留下古老的“中華第一劍”(出土河南陝縣)以及古代帝王將相、才子名流的墓葬群,成為閃耀在你——我的老祖母頭冠上的殊榮。更不用提及洛陽曾是七個朝代的都城,開封曾是趙匡胤黃袍加身後的宋朝八代帝王的都城,白馬寺為中華第一佛寺,少林寺為中華第一禪門和龍門石窟的千尊石佛的斑斕輝煌了……
黃河,我的老祖母,你還記得你昔日孕育的人文故事吧?在公元前166年漢桓帝延熹九年,蠻荒的歐洲使臣,第一次從海上進入沃土中原時,他被華夏文明驚呆了,連言仿若“涉步耶穌天堂”。
你沉默。
你無言。
我的老祖母,你似乎真的忘記了你的輝煌,像耳失聰目失明隻會搖頭的癡木老人。在你機械地搖頭之際,一束束渾濁的浪花,撲打在我的風衣之上。
導遊小姐對我說:“先生,您最好向裏邊站一站。您大概還不知道,黃河水濺到衣服上,是洗不掉的。”
我笑笑,沒有動。笑是表示對她的感謝;一動未動,表示我來覲見黃河的執著。要知道,我已經是59歲的人了,早就夢想來親手撫摸一下老祖母的體溫,號一號老祖母的脈搏,因為她的生命曆史太誘人了。她從巴顏喀拉山泉洞奔瀉而出,流經5640公裏的國土,一路像魔術師一般變幻著色彩,清清濁濁,濁濁清清,不是極像一個集孟子“善”說、荀子“惡”說、老莊的“非善非惡”說於一身,值得每個中國人咀嚼品味的老哲聖嗎?!
記得,在我九曲十八彎的風塵驛路上,我曾有一次與黃河交臂之機緣。當時,勞改隊伍穿過陝晉交界的風陵渡,我有意識地走在隊尾,想從永生不死的黃河中,汲取一點活力,借以增長在重軛下的支撐力量。但荷槍士兵用山西土話吆喊我了:“你東張西望地看個毬哩!你是想跳進黃河逃跑咋的?快走,跟上隊伍!”老祖母,我真想回眸多凝視你幾眼,但我沒能回眸對你掃瞄;但是當我聽見留在背後你的浪花絮語時,我把它視作為你對子孫的叮嚀與祝福,而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
而今,我的米色風衣上,畫染了你的泥漿黃色。南岸的黃土高原是河南,北岸的黃土高坡是山西,不管南岸與北岸,土地的色澤都是與你肌膚渾然一色的黃——黃——黃——黃色的山脊雖然和黃河一樣,顯得古老而蒼涼,但黃是中華民族根脈的血色,浩蕩黃河流經這裏漂染了它,這山山水水坡坡窪窪,便都有了黃河性格。黃河的峰脊上,偶見一兩束喋血的紅杜鵑花;老祖母,那是你分娩大山時,流下的血痕。光禿禿的崖壁上,間或可以看見斜長著的一叢綠;老祖母,那是你年輕時,橫插在你發髻上碧綠的翡翠玉簪。
你確實顯得十分蒼老了,像奔跑在無盡長途上的馬拉鬆運動員。潺潺濤語,是你的喘息之聲;但你沒有停下艱難的蹣跚腳步,一直奔向東海。途中沒有掌聲,終點沒有金杯,卻有著眾多的觀眾。當我從邙山登上一艘水陸兩用氣墊船,劈波斬浪停泊在河心的一塊沙洲時,洋人、黑人,特別是與你裸露的黃色同一膚色的炎黃子孫,剛走下飛船,他們便雀躍地歡呼起來:
“黃河——”
“黃河——”
“我們朝聖來了——”
“我們尋根來了——”
我看見身旁的一位瘦小枯幹的老者,擰開礦泉水的瓶蓋,把滿滿的一瓶礦泉水,倒在了沙洲上。然後他躑躅地挪動腳步,走向沙洲的邊緣,緩慢而吃力地弓下身軀,灌滿一瓶黃河水。他的胖太太和她的先生分道揚鑣,她撩起衣裙下擺,蹲在沙洲上,用五指摳出一塊河心的泥沙,小心翼翼地將摳下來的泥沙,包紮在她的花格手帕裏。她神情之虔誠專注,仿佛不是包紮黃河泥土,而是在包裹一塊金錠。
他和她是僑居何處的華人?新加坡?抑或是智利、墨西哥?我不是記者,無需進行追蹤采訪,但一台台攝像機,對準了他們。可以想象,他和她是要把黃河水和黃河泥,帶到天之涯海之角,或近在咫尺的海峽那邊去的。但是無論她和他將這塊泥和這壺水,帶到哪兒去,都是一支尋夢的歌,都是一曲圓夢的舞;看見它就看見了故園,看見了華夏久遠久遠老祖母的儀容!
“好開心!這兒是塊《天方夜譚》中的神毯!”一位長發飄逸的姑娘,在揮手招呼她的朋友和夥伴,“你們看呀,這沙洲是鬆軟的,像席夢思,水都洇上來了,隻是沙洲不往下沉!”
於是,一群海外遊子都被吸引過去,在河心的沙洲上跳蹦起來。
“這是一艘不沉的‘諾亞方舟’!”
“這是黃河!”
“這是中華民族!”
“……”
我神往地望著這群近乎瘋癲狀態的癡情兒女,沙洲因承受跳躍壓力,水已經洇濕了他們的一雙雙旅遊鞋,但他們還在跳著、蹦著、喊著、叫著。
我的淚水第二次為黃河而流。第一次是為竊視黃河,第二次是來撫摸黃河。我生怕攝像機的追蹤,迅速地背過身去,並像那些初生的牛犢似的,在沙洲上跳了幾跳,好讓我的一串激情淚水,墜落到“老粗母”的胸膛腹地,算作為一個久涉風塵的中國作家,對黃河的一次祭祀。
跳躍之後,我當真發現老祖母的肌膚,尚存有生命的彈性。該怎麼來劃分你的青春期、更年期和衰老期呢?我的遠古的老祖母!據史料詳盡記載,你的青春豆蔻年華,開始在大禹治水。自堯帝八十年(公元前2278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肝腦塗地疏理了你的身軀和四肢,至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你安分地流淌了1677年。其後,東漢的司水王景,步大禹治水之後塵,再次對你進行治理,將流向東西南北中的狂濤,引入滾滾東流。此舉,使你800多年內沒有野馬脫韁之大災。古老的華夏文明之所以能沿黃河繁衍勃發,中華民族這棵大樹之根須之所以能紮根黃河,追溯其淵源,不能不說和大禹及王景治水之功有關。此後,老祖母你進入了脾氣怪異的更年期,由於群雄割據的戰亂烽火,以及帝王的爭奪權勢和對酒色的貪婪無度,雖曆朝曆代都有賢良奏本朝廷,要“防水患於即時”,但帝王多將本折置於龍案,不予理睬。據《唐書》記載,唐玄宗十四年,黃河潰堤於衛州(今河南北部汴縣),使北起安陽南至南陽,連同伏牛山,皆陷於洪濤之中。黎民百姓“穴樹為巢”“泊板為舟”,以逃滅頂之災,狀如“枯草浮於水麵,天哭地慟”。
宋代趙匡胤遷都東京(今日開封),為絕都城水患,在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便引黃河水北流。曾寫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仲淹,奏本聖上,言明黃河改道北流一事,絕不可為之,指出此舉益於東京,卻害於庶民。不幸被範仲淹言中,朝廷於當年四月興師動眾,引水北流;動工之夕堤崩,不但民夫死者無數,大水直瀉黃河以北的河北、山東及河南北部,“水濤千裏,死者千萬”。
據有史可查的資料顯示,從大禹治水始,至公元1936年止,黃河先後大改道六次,較大的洪災993次。特別有意思的是,黃河的年輪表上還留有18次人為決堤的記錄,其中的最後一次決堤記錄,是蔣介石所為。抗日戰爭於盧溝橋爆發之後,蔣介石為遏止日本軍隊馬踏中原,長驅直入陷我中華,竟然在燃眉之際,渾渾然效仿古代秦國滅魏之策,以水代兵(秦曾放水圍困魏都開封,迫使魏亡),1938年下令炸毀花園口堤壩,妄圖用滾滾黃流,阻攔日軍於中原之北。結果,黃水不但未能阻攔日軍鐵蹄,反而水淹了河南八縣,決堤之水漫過河南,直入皖北,使5萬多平方公裏的田園沃土,成為水澤汪洋;80多萬華夏生靈葬身於黃濤之中。此舉,還迫使黃河改道,並入淮水入海;使河南、安徽百姓談“黃”色變,幸存者不願再棲身故土,有的南遷沿海,有的北闖關東……
在河南停步期間,我曾特意去花園口覓故,汽車在鄭州的黃河大堤上奔馳了許久,才到了當年決堤的現場。令人心悸的是,那兒的一座亭子裏,聳立著一塊功德碑。黃河——我的遠古的老祖母,這碑不是對你孕育華夏文明的溢美,而是蔣介石在1947年,重築花園口大堤時的自讚。
我心如揣鉛般的沉重,久久沉默於這座“史碑”之前。按照孔儒忠、孝、禮、智、信的美德為尺,丈量一下曆史功過,這兒該出現一塊懺悔碑的。一對黃河懺悔,因為水淹80多萬生靈,非老祖母黃河之過;二對活著的華夏子孫自責,因為活下來的河套黎民曾攜兒帶女背井離鄉。五十年代中期,我曾涉足過關外的大革甸子,在草辮子打牆再抹上泥巴的低矮棚舍裏,見過許許多多河南父老,他們在敘述往昔闖關東的經曆時,隻知道罵黃水直瀉,卻不知禍起蕭牆於花園口決堤。勞苦的芸芸眾生已被曆史強奸,而亭子裏這塊功德碑,則繼續愚弄群盲,大述築堤使黃河納入故道之德政,重由山東入海之造福子孫。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