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覲見黃河——致我黃皮膚的遠古祖母(2 / 3)

黃河,我的老祖母,難道文過飾非,是你遺傳給黃色肌膚子孫的基因?已故於海峽彼岸的蔣介石如此,此岸對於一些失當之過,不也常常流露出非務實的心態嗎?一場血腥“文革”,使火葬場爆滿,冤魂結隊奔往西天。事後,巴金老人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的構想,把殺戮人類良知的皮帶、鏈條……以及“燕飛”、下跪等圖片,都陳列於博物館內。老人此種想法,並非有意亮醜,意在提示炎黃子孫,牢記波及全國的民族悲劇,以儆後人,使其不再重演。但是,巴金老人極有見地之言,如風過耳,來時有聲,去時無影。黃河岸邊某地區一個幹部告訴我,六十年代初期,全國部分地區確實有些天災,但全國鄉野何以會出現饑荒?還有一個文過飾非的因素,它就是“大躍進”掀起的浮誇風,掀起的一場“謊禍”所致。村村隊隊報高產,公糧按謊報的數額上繳,可苦煞了河南百姓。

“問題在於事後,當我們總結曆史教訓時,總是隻談自然災害,而勾去‘謊禍’的惡果。”他憤然地結束了他的談話。

黃河,我遠古的老祖母,你聽見又一個黃河故事了嗎?!我想,如果把這些真實的故事——包括花園口決堤,都列入你的黃河檔案,以“前車之鑒”,儆“後事之師”,當是一件美德,其意義不亞於“誇父追日”“女媧補天”,因為這兩則美麗的神話,都分娩於你的身側——深厚而又非常悠久文化積澱之中。

我弓腰抓起沙洲上的一把河沙,想從中找出沙粒中摻有的雜質;沒有找到,河沙均勻細膩得無可挑剔。老祖母,但中國曆史的粗細疏密和在你身軀之畔悲歡離合的故事中,我當真悟到了一點什麼。老祖母,你是河的先哲,我想也由河為開篇,對你講一則河的故事。當然,它距離你十分遙遠,而且和你的肌膚迥然兩色。

1987年夏日,我在德國的法蘭克福機場下機,汽車在駛往波恩途中,開車的使館二秘,執意要我在科布倫茨下車看看。這兒是德國萊茵河和美茵河的彙合口,兩條淡青色河流在當地擁抱交歡。老祖母,我當時缺乏來覲見你的誠摯,但意想不到的是,我在那兒得到了一把丈量民族心態的尺子:瀕臨這兩條大河的街心公園,昔日曾聳立著第一次把日耳曼民族統一成為一個國家、功績卓著的威廉大帝的青銅雕像。他騎在一匹昂首抖鬃的戰馬上,手摁三尺青鋒寶劍劍柄,可謂稱得起威武雄壯。但是,那天在霏霏細雨中,卻沒有了威廉大帝的形影,空留下一墩荒蕪、爬滿了青苔的磚砌的墩台,供人遐想。德國朋友告訴我,第二次世界大戰尾聲,蘇聯軍隊從西線敗陷科布倫茨,一發炮彈不偏不斜,正好掀掉威廉大帝和他的坐騎。戰後,德國人有足夠的經濟能力,重築這位德意誌之父的雕像,但幾經討論,德國人認為牢記納粹挑起戰爭的教訓,比重新立起威廉大帝的肖像更為重要。於是,在萊茵河和美茵河的握手之處,空留下拉滿了鳥糞的荒蕪墩台,以展示戰爭的罪惡記錄,並以示後人不要重蹈曆史的舊轍!

河,都是河。

人,都是人。

但對保存失敗和殘缺的心態卻南轅北轍,而且差距如此之大。生我養我的老祖母,你說究竟哪一種心態更唯物,更科學,更具有民族進取的精神呢?!難道以圓蓋缺,就是真正的輝煌了嗎?人生在世,猶如月升中天,月亮有虧有圓,人有功有過。曆史更是如此,它硬度比得上合金鋼,就是把黃河之南巧奪天工的南陽石匠搬來,他們能雕出東漢年代的一條南陽玉街,能雕出洛陽龍門石窟的廬舍那些大佛,卻無法雕塑曆史——無論是久遠的還是昨天的。我至尊至敬的老祖母,你認同你子孫的這番話嗎?

你依然肅穆無聲,無表情。我不知是躺在你身側、長眠在九泉之下的一代代帝王,鉗住了你雙唇,還是由於你自身的衰老,失去了回聲的力量。你緩緩東流,沒有海的嬉戲,沒有浪花的濤語。沙洲上倒是有轟鳴的聲響,但那不是你的聲音,是停泊在沙洲上的氣墊船,用馬達的喧嘯,在呼喚戀棧於你腹地上的兒女們歸舟。

氣墊船離開河心沙洲,重新駛入黃河之水。它像一隻無翅的白色大鳥,在黃河上飛來飛去。導遊小姐用電喇叭提示著遊客,黃河南側的峽穀,是“楚河漢界”。曆史上的項羽和劉邦,分割中原,曾以那條峽穀為界,象棋上的“楚河漢界”就淵源於此。我憑舷窗外望,荒蕪的黃色峰巒上,而今不見一隻鳥影,隻有幾朵白色的流雲在悠閑地飄浮而過。導遊小姐又說,這“楚河漢界”曾有個很美的名字,它叫桃花峪。到盛唐時,一位厭惡了宮廷生活的皇帝妃子,到這兒修築了一座道庵,並在這峽穀中種下了滿穀的桃花。

那令人眼醉的一株株桃花呢?如今已景物全非。留給峽穀的無數褶皺,倒挺像老祖母額頭上的深深皺紋。它深邃得猶如劍割刀刻,一道一道,像蜘蛛網一般,縱橫交錯,一直延伸到了山坳。是見景生情之故吧,導遊小姐講起你——我的老祖母的古老與博大:

“朋友們知道黃河有多深?”

無人知道。

“要多深有多深,深在黃河源頭!”她說。

“朋友們知道黃河有多淺?”

還是沒人知曉。

她說:“要多淺有多淺,剛才我們不是登上沙洲了嗎!”

“朋友們知道黃河有多窄?”

這更難了,人人麵麵相覷。

“最窄的河麵在壺口,像千軍萬馬爭過雄關。”她再次為遊子解疑,“黃河在那裏形成黃浪翻滾的金色瀑布,氣勢恢宏,氣象萬千!”

“朋友們知道黃河有多寬?”

此題更難,氣墊船內一片啞然。“古代無法考據,今天黃河最寬的河麵在河南蘭考縣。”導遊小姐的手向東南方向指了指,“黃河在那兒寬達20多公裏,堪稱世界第一了。”

我默默地聽著。

我默默地咀嚼消化著她的每一句話。對這位導遊小姐考問黃河的深、淺、寬、窄,我覺得使我大開眼界,反芻不上什麼“草料”來;但對其中之“寬”,我則不無精神反芻。老祖母,我想把另一篇故事說給你聽。

我曾到過開封以東的蘭考,那裏黃沙彌漫,大地如同盤卷著的一條沙龍。曾有個與風沙搏鬥的漢子,名叫焦裕祿,但他壯誌未酬,就葬身於這塊黃河灘上。天災加人禍的年代,蘭考百姓命運十分淒惶。導遊小姐大概隻知黃河在該地之寬,而不詳黃河在蘭考的悲愴故事。民國年代,蘭考黎民賣兒賣女之事,已見諸史冊記載,無需贅述;1960年,我當時雖然身陷大牆之圍,卻也知道其苦難之一二了。當時,我的監舍裏塞進來一個被抓捕歸案的“同類”張君,他在北京大學就讀時,被打成“極右”,因他不耐勞動改造之苦,逃出了大牆,浪跡南國北疆。為了度日糊口,張君從廣州購買打火機上用的火石,販運至新疆倒賣。此公聰明絕頂,又喜歡舞文弄墨,因而與我交情日深。他對我談起他是如何逃跑的,又是如何被抓捕回來的;其中使我永生難忘卻的,是在夜班值勤放水澆灌田時,麵對一輪朗朗皓月講起他在新疆喀什一個車馬店內的故事:一個嚴冬的晚上,突然有一個長著圓圓皮球般臉龐的小姑娘,敲開了他的門,小姑娘要求把身子交給他,代價是五斤糧票。張君說:

“這怎麼行?”

“中。”

“你剛多大?”

“十六。”

“哪兒的人?”

“河南商丘邊上的蘭考。”

“為什麼到這兒來?”

“為活。

張君麵對哆哆嗦嗦的小故娘,掏出了幾斤糧票,又給了小姑娘10塊錢,幫她擦掉臉上的淚痕說:“你那麼小,我都可以當你叔叔了。拿去買口吃吧。記住,你可以向人伸手討吃,可不能糟蹋你自己。”

那圓圓臉龐的小姑娘,撲通一聲,跪倒在他麵前了。張君擔心這個弱小生命遭受摧殘,給她掏錢買了回河南的車票,叫小姑娘回她的黃河套。後來,張君因為在杭州西子湖畔倒賣糧票露餡(他把糧票卷成卷卷,藏進腰帶的氣門芯裏),被抓捕歸監。他對我說,因為他浪跡河南時曾穿行過河套一帶,那兒除了漫漫黃沙,看不見五穀吐穗,怕是那小姑娘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導遊小姐圓圓臉龐,倒挺像張君在月光下追述的那個逃荒的小姑娘的。可是她無法知道這個黃河故事,她或許也不覺得黃河流經蘭考時的20多公裏河寬,堪稱世界第一,那時卻是中華民族一尊恥辱的金杯吧?!這不能算她的過失,她的年紀不可能知道那麼多。她的職業是導遊,對遊客講述黃河文化的璀璨是她的職業要求。更重要的是,她工作在這艘飛船上,每天能體察改革開放的速度,能看到海內外炎黃兒女對黃河的虔誠,因為她的語音裏隻有歡悅的輕鬆,沒有曆史的沉澱和蒼涼。她衣著入時,臉上輕施粉黛,像這艘飛船一樣,是陰陽交替跨越時代的產兒。她全部的幸運,在於比那蘭考小姑娘晚落生了20年,她的青春花季開在黃河漸漸融解冰凍、乍暖還寒的日子。風從南方吹來,綻開洛陽牡丹的笑靨,使黃河畔的中原大地,像繭蛹破殼而出,爬出冷宮,走出封閉;如黃河滾滾流向海洋那樣,麵對的將是一個紛繁的世界……

導遊小姐還在喋喋不休地對遊子們講著什麼,我無暇顧及,我的目光追隨著黃河水浪中的一條舞動著身子的金蛇——那是黃河正在日落,灑進河心的一束金光。瞬息之間,我氣息奄奄的老祖母,變得有了靈性和生氣,她脫去了東行苦行僧般的黃色袈裟,迅速穿起了金光閃閃的絲絨長裙。是的,她太需要火和光的照耀了,隻有火焰和光束,才能煥發出她一點早已逝去的青春光彩。

我之所以如此遐想,不是出自文人的孟浪,而是根據對黃河生命曆史的推算。亙古年代,蟄居在黃河之畔商丘的燧人氏,發現了鑽木取火之術,他把火種獻給了黃河,獻給了人類。至於火神普羅米修斯,從天堂偷火給人類之說,這屬於神話範疇,無法與有史可考的燧人氏媲美。據《韓非子·五蠹》中記載:“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民食果蔬蚌蛤,腥臊惡臭而傷胃腹……有聖人作鑽木取火,以化腥臊,而民悅之。”此人即燧人氏。至今,河南商丘縣誌記載著,燧人氏墓葬處在商丘西北,當地矗立著相傳為燧人氏取火成功而建造的“神火台”。

黃河需要火光的照耀,因其古老;黃河岸邊的河南,需要火的燃燒,因其地處內陸,長期封閉,極需打開和世界溝通的牆圍。基於貧窮帶來的自省求變求新之心急如焚。於是,河南的“黃河之旅”,便首先從遠祖的燧人氏故裏開始,以誓改革開放之火,照亮古老文明的中原大地之決心。

河南商丘人首先沿用燧人氏的方式,鑽木取得火種,將其置入火種盒內,護送至黃河公路大橋;以“黃河之旅”為龍頭,意在把改革開放之火炬,在大橋上熊熊點燃。當即,由運動員將火炬傳至開封、鄭州。火炬傳遞至鄭州後,兵分兩路,一路取道黃河邙山風景區,一路取道龍門石窟和中國第一佛堂白馬寺和玄莊故裏,兩路火種同時向三門峽市進發。4月20日晨8時許,三門峽市舉行了規模浩大的“黃河之旅”開幕式,火炬傳遞至黃河旅遊船的船長手裏,給古老的黃河送去一簇生命之火,給“老祖母”送去一絲春天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