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覲見黃河——致我黃皮膚的遠古祖母(3 / 3)

那天,正是農曆穀雨時季。三門峽市十萬市民潮湧般地湧上街頭。樓房的一扇扇窗子被推開,娃子們像猴爬竿兒一般爬上路旁大樹;那些站在馬路兩側的百姓,苦於難見穿行街市的文藝表演,前擠後湧,致使警察熱汗淋漓地維持秩序。在瀕臨主會場的三叉路口,警察不得不拿出皮帶、電棍,以保證開幕式正常進行。

我坐在賓客台側,仔細觀看了昔日古老虢國的後裔們的麵部表情。有的是來看演出,有的是來看洋人,有的似乎明曉這是中原大地解凍的驚蟄雷聲,有的則是茫茫然一副渾噩神情。穀雨,穀雨,中原大地的幹渴大地,早就盼著這場滋潤萬物的祥和春雨了。在三門峽市的街巷,飄來了“絲路花雨”,流過來一條彩色河流。日本北上市市民,特意從日本跨海而來,演出了“鬼劍舞”,他們的閃閃青鋒,仿佛意在驅逐邪魔,給河南送來風和日麗,帶來五穀豐登。寺院的一百名僧侶,表現了一個特別節目:“百僧頂燈”。他們身披褐黃色袈裟,每人頭上碗內都頂著一束燭火,十一人一行,排成九行;剩下的一名方丈,手持佛旗。隨著撐門佛旗的舞動,百僧狀如飛龍、走蛇,蛇龍時而盤卷臥地,時而躍起騰空,時而像圓寂般冥冥而坐,時而又像回世的金剛力拔山嶽。不但在北京大舞台上難見意境如此深奧的禪佛表演,怕是在全球經緯也難覓第二個“百僧頂燈”的精湛之藝了。

尤其令人瞠目結舌的是,任憑百僧們如何演練藝技,頭上那一百盞佛燭之光,無一熄減;因而,當百僧表演完畢,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時,黃河之濱的三門峽市,掌聲之響如同穀雨催播的撼天動地之滾滾雷鳴……

靜。

此時此刻,傳遞燧人氏之火的盛況,連同三門峽的電閃雷鳴,都已遠遠地留在了我的背後。我的思緒從紛繁色彩之中,回落到這艘氣墊船上。隨著血色夕陽的滑落,舷窗外的黃河,如同一條燃著了火的河流。赤裸的老祖母幹癟的輪廓,消融在火的光焰裏,湮滅在一片楓紅般的血色之中……

飛船上寂靜無聲。海內外遊子都在觀賞黃河日落前瞬間的輝煌瑰麗。我忽然想到,這是老祖母你的又一次莊嚴的分娩,滿河的火焰是你誕生嬰兒時流下的血水,因為你這次的分娩,不僅伴隨著巨大的陣痛,還伴隨禁錮的春冷。盡管古老中原的河南黎民百姓,為此敲鑼打鼓、鳴放鞭炮、手舞足蹈,但冰淩從來不喜歡湧動的春水,冬天的影子總是不情願地看見春的綠色。因而,你這次偉大的分娩,充滿艱辛。是嗎?我的久遠的老祖母!

你仍然不作回答。

隻留給我一片血色的蒼茫。

我望著舷窗外的一片落霞,苦澀和喜悅就如同雲霞是姐妹一樣,雙雙升騰在我心際。我想起在踏上黃河舟渡之前,我曾去朝拜聞名世界的少林寺。它之所以享譽全球,不僅因為是李世民在創建大唐基業時,曾有過十三武僧救唐王的故事;從人類生存曆史來俯視少林,更為重要的還是少林凝聚了人類理想的真諦。

印度高僧達摩老祖,跋山涉水到中國來布佛。屆時,正值魏晉南北朝的時代,梁武帝令高僧與之攀談禪說。達摩老祖拈須而笑;自我解脫者,小我非禪;唯能普度芸芸眾生者,大我是禪。禪說不一,達摩老祖拒梁武帝挽留而去,他掐河邊葦葉為舟,踏浪進入豫界,在河南登封落腳,在山巒層疊之中,開創了少林寺。

朝聖的腳步,剛剛邁進少林,令人驚愕的是,滿山遍穀皆為習武的少年。舞槍、掄鞭、躍刀、抖劍的習武者,達六千人之眾,有男有女,可謂漫山遍野皆“兵”,十分壯觀。我問及了一個正在練“童子腿”功的少年,他告訴我,其中年紀最小的隻有十二歲,來自除西藏之外的各個省。他們皆是興致所好,雖因崇尚少林而來,還遠遠攀登不上少林寺的台階。

在牆外拾階而上,進了少林寺山門,頓感與想象中的少林距離甚遠。這裏各國來的遊人如織,人與人接踵擦肩而行,既無往昔少林的玄靜,更沒了古老少林的深奧。友人介紹我入禪堂,與法號釋延明武僧相見,乍見的瞬間,我立即敏感地意識到,少林門扉已吹進來改革春風。釋延明為少林第三十三代弟子之一,他身上雖然披灰色武僧袈裟,腳下卻穿著一雙昂貴的名牌“耐克”球鞋。走進他的居室,用眼巡視四周,除硬木桌椅和坐禪時用的蒲墊,顯得和古老少林諧合之外,室內盡多現代化的裝設。

我和釋延明閑談:“怎麼室內還設置一台電話呢?”

身材彪悍滿麵紅光的釋延明,爽快地回答我說:“生活需要。”

我頗感詫異。他解釋說:“國外的武林朋友,經常和我通話,切磋少林武功。這是一部國際直撥電話,它可以和世界各地通話。”

我被他的坦蕩神情逗笑了,便調侃地說:“還顧得上練功嗎?你已然成為國際和尚了。”

“練。”

“怎麼練?”

“苦修,苦練。每天早晨5點登山,在達摩洞達摩老祖麵前,和師兄弟練各種絕功。”釋延明仿佛揣摩到我心中的狐疑,神情嚴肅地對我說,“既然歸於佛門,就要嚴守少林禪宗教義。隻是由於開放改革,我們的僧人生活,不再恪守清貧,苦行僧的帽子不再戴了。”釋延明還告訴我,他已經拿到了出國護照的簽證,如果我晚到少林寺幾天,就與他丟了緣分,文武失之交臂——連同他一共10名少林高僧,應美國之邀,將飛往大西洋彼岸,一表演少林功夫,二布禪佛之道。

對我來說,釋延明和他所在少林寺的變化,幾乎是難以想象的。在這所古老的寺院鬆柏之間,我嗅到了除去香火之外的新鮮氣息。我祝福他一路平安,訪美成功。我遠古的老祖母,你對你身邊發生的事,怕是更感到陌生了——這就像多級火箭,在不斷燃燒中脫落燃盡的殼體,而把衛星和飛船送往茫茫天宇。你不是火箭,你的母體也在夕陽下燃燒,舊的終將死亡,新的總要誕生。這次,外國朋友和海內外炎黃子孫,來你的腹地覲見遠祖,旗幟上沒有以顏色區分,“黃河之旅”的旅遊標誌,是河南朱仙鎮木版畫中的嬰孩,他體態健壯,雙眸明澈。他隱喻著中華民族未來。黃河!我們可親可敬的老祖母,你河流中的血色正在為分娩這個新嬰而流……

在你身側的鄭州,我看見過你臨產前的痙攣。在同一個鬧市,在同一條大街一邊是股份聯營的亞細亞大廈,它的對麵就是以華聯為首的5個國營商業公司聯合集團。雙方一場商奪消費者的大戰,震動了全國。為親自體察你的陣痛,我和兩位文友,曾親自去商戰的現場觀“火”。兩大集團的售貨小姐都禮貌迎賓、溫文爾雅。文友之一的作家劉心武,因被黃河風沙幹裂了麵部皮層,要選購一瓶潤膚膏。華聯大廈櫃台上陳設著為消費者免費化驗膚質的器械,售貨小姐立刻滿麵春風地為他化驗皮膚,然後從櫃台裏拿出一盒適合於他皮膚使用的潤膚膏。來到亞細亞大廈,人流如潮,雖然這天並非星期日,我仍有人滿為患之感。亞細亞大廈的進口處,陳設著為顧客著想的各種冷飲,我們剛剛在白潔的椅上坐定,亞細亞小姐就走上來詢問我們喝點什麼。我們有意刁難她一下,說是要喝最好、最便宜、最有特色的飲料。那亞細亞小姐,應對如流,她說這兒有新鮮甘蔗榨成的甘汁,鄭州隻此一家,別無分號。攻心的誘惑加上臨場榨汁之新奇,我們在“亞細亞”暢飲甘霖,一杯又一杯,並觀看榨汁之操作表演。跑馬觀花,無從對這兩大集團對抗中的競爭,作出論斷;但是我們得知,兩大商業集團,都砸爛了鐵交椅,鐵飯碗。在亞細亞大廈的童衣銷售部,我詢問一位給孫女來買衣裙的鄭州大嫂,這兩大商團究竟哪家更好一點?因為我臨離開北京來黃河時,曾在中央電視台屏幕上,連續幾天看到了“亞細亞”和“華聯”商戰的追蹤報道:雙方各施謀略,以求生存發展。那位大嫂略略思忖了片刻,伸出大拇指,用河南腔回答我說:“讓咱看,還是‘亞細亞’中。”

“咋個‘中”法?”

“咱也敘說不清,反正來這邊的人,比進那邊的人多!”

“這邊”“那邊”的比喻,使我想起黃河之畔的古跡“楚河漢界”。當年劉邦和項羽在黃河畔兵戈以對,是為了問鼎中原,稱帝稱王;而兵不血刃的激烈商戰,則是優勝劣汰,把商品引向開放的市場。“亞細亞”和“華聯”的競爭,不僅刺激了古老的鄭州,其輻射已遍及全國商界——這是改革逐步深化,給黃河之濱古老鄭州帶來複蘇的曆史契機!

打開河南工農業檔案,其發展軌跡彎彎曲曲,隻有進入了七十年代之尾,八十年代之年初,波峰波穀的弧線,才逐漸消失,並出現了上升的直線。它總麵積16.7萬平方公裏,人口8600萬,1991年工農業總產值1738億人民幣。“文革”的同室操戈,直到內耗殆盡氣力之後,才從“與人鬥,其樂無窮”之中,琢磨出一點苦黃連的味道來。特別是從改革開放的年代開始,河南有了著眼於利用黃河的時間。在本文前邊敘說的六十年代逃荒至新疆喀什的小姑娘故園的商丘和蘭考一帶,大興引黃澆灌工程,直到筆者走訪黃河時,該地區接近準確的農業生產數字如下:

1951年糧食畝產89公斤;1991年糧食畝產701公斤。皮棉1951年畝產15公斤,1991年88公斤!40年間(主要在近幾年內),黃河之水給河南農業增加產值共計11.73億元!

黃河,我的老祖母,這個數字固然能給你帶來一點歡悅,但這是縱向比較顯示的數字;假如我們的思維模式從縱向轉為橫向,不要說用“第一世界”的富裕國家衡量,就是以亞洲“四小龍”為尺,丈量一下黃河,丈量一下黃河套,就立即會顯出河畔土地的寒酸。如果視野再擴展一下,從世界正邁向現代化的高度俯視你,你流經的5640公裏的河套兩翼,與這艘水陸兩棲的無翼大鳥的飛行速度,還有著“世紀差”的距離。

有一隻流行曲兒,吟唱河畔黃土高原的,我用非歌手的喉嚨,默唱給我的老祖母聽: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

大風每天從門前刮過,

……

這就是——

我的歌我的歌。

另外一首,雖然不是描繪你身旁黃土高原的,但歌中唱出的神韻,頗和棲息在你身旁貧困子孫形似:

低矮的土房,

苦澀的井水,

男人為你累彎腰,

女人為你鎖愁眉!

黃河,我的遠古遠古的老祖母,其實在你流淌過的土地上,你或許早就聽見過這些歌兒了,我在氣墊船上無聲地再次對你默唱,是表示億萬個黃河子孫對你的苦戀、期冀和向往……

黃河上空的圓圓落日,終於跌進黃色山後邊去了。我在氣墊船上仍在憑窗外望,雖然河麵上消失了老祖母分娩的濃鬱血色,但我想我的老祖母並沒有因失去光和熱,就停止了誕生前的宮縮!因為席卷中原大地、大河南北的改革開放巨浪,已如壺口瀑布,顯示出雷霆萬鈞、摧枯拉朽之勢。這是黃河分娩現代文明的催生劑和助產師!

中國的老皇曆上,總是把“月黑風高”之夜,視若為不吉利的時刻,但我要對我來覲見的老祖母說,月是更深距離日出越近。我虔誠地祝願你能承受陣痛,揮發出你孕育古老文明後的剩餘能量,在夜風卷起的漫天風沙之中,誕生出一個新生的嬰兒來——那就是中國明天早晨的一輪祥和的太陽!

1999年12月修訂於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