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下的嬰兒(1 / 3)

第二章 留下的嬰兒

(1)

醫院冷庫外的走廊上空無一人,不鏽鋼的頂棚上吊著白熾燈,照亮綠色的牆壁和白色的大理石地板。

冷庫的門在我的身後關上,穿著綠色半袖醫護服的醫生摘下口罩,從護士手上的托盤中拿起一小瓶眼藥水,仰起頭,分別滴進兩隻眼中。

“既然死者沒有家屬,就隻能你來簽字了。”醫生使勁眨眼,抬起手擦掉眼角的藥水,眼球的血絲少了一些。

護士將托盤遞到我麵前,盤中放著一張紙,上麵印著幾行宋體字——死亡證明書。紙張的右下角有一條橫線,橫線前寫著“家屬”二字。

我拿起筆,手在顫抖。護士看著我,一臉的同情。醫生搖了搖頭,說了幾句安慰的套話。

我在橫線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護士將托盤收回。醫生抬手按壓他的眼皮,更多的水從眼角滲出。他睜開眼睛,拿起死亡證明書看了看,然後拿起筆,在“死亡日期”一欄後寫了幾個數字。護士接過紙,撕下粘貼在其後的複印件,放在我的手中。

“醫院保留三天,三天後請憑此單領走。”

護士沒說賓語,可能在醫院裏為了照顧家屬的情緒,“屍體”也屬於禁忌詞彙。

我點了點頭,將粉色的單子放進上衣的口袋。

“還有這個。”護士輕聲說道,示意我看向托盤。

白鐵盤上放著一隻塑料密封袋,裏麵裝著粉色的老式山寨手機,一個櫻花形狀的發卡,幾張小麵額紙幣,還有一本小說。小說的封麵上畫著盛開的黑色曼陀羅花,花中站著一個絕美的黑發少年,雙手輕輕地展開,幾個模糊的銀色字騰空升起——怪玩寵物店。

我將瑪麗安留在世間的東西拿起,朝走廊外走去。

走到門口,我回過頭看了一眼冷庫不鏽鋼的大門,回想起前天在亞力西餐廳,午休時間,瑪麗安端著一盤提拉米蘇走來,她的卷發在腦後綰起,幾縷發絲調皮地垂在額前,她看著我微笑,問我下午是否有空。

我當時說“有”。

如果不是答應了她去慶祝,如果沒有送她回家,如果沒有乘坐那輛公交車,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避免?避免敲詐犯,避免警察局,避免荒草地、潮濕的池塘、漆黑的夜,避免瑪麗安的死。

昨夜搶救了三個小時,最終宣告手術失敗。急救室的紅燈滅掉的瞬間,我感覺一陣微風穿過我的雙手,仿佛有人要拉住我的手。我渾身一抖,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

護士將白色的滑輪手術床推出來,白色的床單覆蓋整張病床,像一堆白雪。醫生抱歉地看著我,搖了搖頭,扯下口罩。

陪同的女警官和醫生說著什麼,我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手術床被推走。最後,不知是誰把我帶出醫院,坐上警車,去了瑪麗安的家。

瑪麗安的家裏沒有人,敲了半個小時門之後,我們敲開了瑪麗安家對麵住戶的門。一位白發老太太警惕地看了我們幾眼,女警官告知來意,老太太告訴我們瑪麗安獨自一人帶著年幼的妹妹生活,妹妹寄養在附近的私人保姆家中。

“那個女人扔下孩子就走了,天下還有這樣的母親。”老太太隔著防盜門的鐵杆窗搖頭歎息。

“那個女人”是指瑪麗安的母親。

幾個警察探訪物業,詢問周遭,終於知道了瑪麗安的生活情況。瑪麗安五歲時出現在出租樓裏,隻和母親為伴,從來沒有人見過男主人。母親的工作時間不定,回家的時間也不確定,瑪麗安十五歲時,物業上門收取拖欠近三個月的房租,才發現瑪麗安的母親已失蹤半個月,警察在一家地下歌廳找到了她母親。

瑪麗安的母親行蹤不定,除了交付房租,很少出現,瑪麗安常常獨自生活。去年初冬,瑪麗安的母親帶著一個剛出生的女嬰出現在家中,這是近期她在家裏待得最長的一段時間。四月中旬,瑪麗安的母親拋下女嬰,再也沒有出現過。

警察撞開門,我們闖入這間小小的房。我坐在海綿塌陷的雙人布沙發上,想起瑪麗安曾對我說過她同時打著兩份工,因為她想買一套芭比娃娃。我當時不以為然,認為瑪麗安是被家人寵壞的女孩,索求無度,隻為了一個幼稚的玩具,就肆無忌憚地逃掉每周五下午的課來餐廳打工。

如今,我環視被鐵釘釘緊桌腿的木桌、掉漆的床頭櫃、紙箱中疊放整齊的手工縫製的嬰孩棉布衣服,以及衣箱中放著的宣傳卡片。卡片上是一座宏偉的玩具城堡,盛裝的芭比在城堡前張開雙臂,滿臉笑容,城堡頂端印著五彩繽紛的圓體字——芭比之城,伴寶寶成長。

我才知道,自己對真相知道得多麼晚。

我想起瑪麗安為我慶祝時,那個十八寸的克裏斯汀水果蛋糕的全部意義,白色的奶油頂端點綴著紅色的鮮草莓,昂貴的純黑色巧克力棒拚成我的名字——喬。

我的眼淚突然決堤,我捂著臉,在小小的客廳裏放聲大哭。

(2)

我敲開私人保姆家的門,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大嬸——黑色小卷發,薄薄的嘴唇,穿著綴滿黃色絨球的毛衣。她的手中拿著一個玻璃奶瓶,另一隻手握著門把手。我聞到從屋內飄出味增湯的香味,角瓜和胡蘿卜混合燉煮在一起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您好,我是來接美妮的。”我說道,手放在衣兜中,捏緊瑪麗安的死亡證明。

大嬸點了點頭,讓我進屋。地上鋪著軟塑膠泡沫地板塊,是五顏六色的卡通圖案。幾張木質搖籃床靠著牆壁放著,嬰兒趴在搖籃床的護欄邊,嘰喳亂叫。兩個在沉睡,一個坐在搖籃床裏,穿著連體棉布衣,粉紅色的,上麵繡著小鹿,右手抓著一隻鈴鐺搖來搖去,發出清脆的聲響,大眼睛如黑葡萄般晶亮。

大嬸走到那個嬰兒身邊,放下奶瓶,將鈴鐺拿走放在一邊,輕聲說道:“美妮,美妮,回家啦。”

我走過去,俯身看著她,快一歲的美妮仰頭看著我,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又轉移開,伸手拿起鈴鐺。大嬸將鈴鐺再次拿開,我伸出手,美妮咧著嘴盯著我,突然大聲哭叫起來,雙腿亂蹬。

大嬸將美妮抱起,顛了顛,嘴裏說著一些溫柔的話。美妮的小手抓著大嬸肩膀上的絨球,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她皺著眉頭,如絨毛般的頭發像一層塗抹於頭頂的淺褐色細粉。

我將美妮接過來,很重。美妮的哭聲小了一些,拍打著我的臉。

大嬸將鈴鐺塞到她的手中,她抓緊鈴鐺,專心搖晃起來。

“真可憐。”大嬸說道,輕拍美妮的後背,看著我,“你們找到美妮她媽了?”

我搖了搖頭,美妮的手探到我的耳邊,鈴鐺清脆作響。

“那這孩子去哪裏?”她問道。

我沒有回答,她似乎知道了答案,歎了一口氣。

“唉,天有不測風雲,瑪麗安那孩子太可憐了。”大嬸將黑色的購物袋遞給我說道,“這裏麵是妮妮的換洗衣服,她要是哭了,有可能是尿褲子,也有可能是餓了。如果都不是,你就抱起她,輕輕晃她,拍她的後背。”

我讓她把購物袋放進我的書包,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伸手亂舞的美妮讓我心生絕望,我極力遏製住想跑開的衝動,我想拋開這一切,這個陌生的小孩,這位絮叨的大嬸,我希望這是另一個時空,與我的世界毫無瓜葛。

“看護費多少錢?”我問道,喉嚨有些幹澀。

我拿出錢夾,為自己剛才的念頭感到羞愧,抱緊了美妮。

“算了。”大嬸將玻璃奶瓶塞進我的書包側兜,“妮妮這幾天有點兒吐奶,一次不要給她喝太多奶。”說完,她苦笑一聲,對我說道,“和你說了也沒用,反正很快她就會得到別人的照顧。”

我沒有接話。

大嬸交代完畢,我抱著美妮走出小屋,站在門口和她道別。

大嬸幫美妮整理衣服,捏著她的小手搖晃了幾下,說道:“跟大嬸再見,乖妮妮,再見。”

美妮尚不知道離別的意思,以為大嬸在逗她,咧嘴笑了,咯咯的笑聲伴隨清脆的鈴鐺聲,格外響亮。

大嬸飛快地抹了一下眼淚,屋內有小孩扯著嗓子哭起來,她匆忙朝我點頭,然後關上了門。

我抱著美妮,像站在世界之巔的懸崖邊緣,腳下是無盡的深淵,狂風從穀底猛吹上來,貫穿我的全身。

(3)

我抱著美妮走出樓道口,門口圍著一群老人,對著我指指點點。

在平淡無趣的生活中,瑪麗安的死成為了大新聞。警車停靠在一排竹編籬笆前,籬笆後的小花園中種著幾壟蔬菜,有青澀的小番茄、個頭矮小的紫長茄子、卷曲的青辣椒,還有一叢茂盛的碧綠小蔥。

女警官站在籬笆前,手指纏繞著一根細長柔韌的馬蘭花葉子,鬆開,纏緊,再鬆開。見我出來,她鬆開手指,朝我揮手。

我加快腳步走到她麵前,她拉開副駕駛的門。我坐進去,一手護著美妮的頭,女警官從另一邊上了車。

她合上門,搖上車窗,將好奇的目光隔絕在外。

“美妮?”她問我,目光落在美妮的臉上。

我點了點頭。女警官拉開方向盤下端的雜物盒,取出一隻裝在透明塑料袋中的長耳布兔。她拆掉包裝,遞給美妮,美妮伸出小手一把抓起,咯咯笑起來。

“剛來的時候看到禮物店,順便買了。”女警官說道。

我又點了點頭,說道:“謝謝。”

我對四周的一切反應很遲鈍,總覺得不真實。我抱著陌生的嬰兒,坐在陌生的警車裏,等著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一想起那個地方,我的心髒就縮成了一團,我下意識地抱緊了美妮。

“別難過了,喬,我們總得堅強地麵對。說實話,身為男朋友可以做到這樣,真的很不容易。”女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鼓勵我。

“我不是瑪麗安的男朋友。”我說道。

我不想背負任何謊言,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

女警官轉過頭看著我,準備插鑰匙的手停在半空中,車鑰匙在她的手指間晃蕩。

“我是女生。”我繼續說道。

女警官頓時瞪圓了眼睛。

“我和瑪麗安隻是在同一家西餐廳打工,我是侍應生,她是接線員。出事那天,我打扮成男生的樣子,因為我所在的餐廳隻招男侍應生。”我停頓了一下,眼前浮現出瑪麗安給我準備的水果蛋糕和那個大大的“喬”字,我的眼睛一陣刺痛,我迅速擦了擦眼角,“我和瑪麗安是關係很好的朋友。”

鑰匙“哐當”一聲掉下來,女警官有點兒慌張地說了聲“抱歉”,然後撿起鑰匙,撩起垂在額前的頭發。

美妮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拍著我的臉頰。我將她放在膝蓋上,雙手握著她的小手。

“那‘喬’也不是你的真名吧?”

我點了點頭:“我叫索菲麗,高中一年級學生。我去打工是想賺零用錢,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希望和其他人一樣。我……我不知道將來該怎麼辦。我現在很害怕、很恐懼。”

我盯著腳下的車墊,灰藍色的硬塑料針直立著,有幾處塑料針被踩扁,光禿禿的。

我多希望沒有人來打聽任何事,沒有人問起我有關瑪麗安的問題,仿佛我從來不認識瑪麗安,而我眼前的小美妮也隻是某個路人,我們並無交集,也沒有因為那可怕的死亡而聯係在一起。瑪麗安的死像我生命中劃過的流星,但這顆流星灼傷了我的人生。

一切似乎都沒變化,人生照常在軌道上有序前行,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已改變。

停了一會兒,一隻溫暖的手覆蓋在我的手背上,女警官略帶沙啞卻很真誠的聲音響起。

“我叫李真姬,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隨時來找我。”

我轉過頭看向她,擦掉眼角的淚水。

“謝謝你,警官。”我說道。

女警官抬起手,將淺藍色的警服袖子卷起,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腕上戴著一塊廉價的米奇圖案的手表,與她的氣質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