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下的嬰兒(2 / 3)

她將鑰匙插入孔洞,說道:“不早了,我們得快點兒過去。”

汽車發出引擎啟動的突突聲響,車窗外的破舊樓宇開始朝後移動,車子駛出了老舊的住宅區大門。

(4)

雖然早已想象過無數次,但是當我們真的站在公立孤兒院的大鐵門前時,我還是被那破敗的景象嚇到了。

鐵門鏽跡斑斑,門頂立著拱形鐵架,像一道黑色的橋橫跨門兩端。鐵架正中央有幾個鏤空大字——孩寶之家。

院中雜草叢生,一個簡易的旋轉木馬擺在院子中央,每匹木馬的頭都掉了白漆,露出灰色的木頭。還有一台硬塑料滑梯,攀爬的樓梯在半空中斷開,滑梯上布滿厚厚的灰塵。幾個三歲大的小孩在雜草叢中奔跑著,其中一個沒穿鞋子,腳後跟漆黑如墨。

我們穿過院子,那幾個小孩縮在一起,好奇地看著我們。女警官眉頭緊鎖,我一言不發。

一輛高大的白色車子慢慢駛出來,鋥亮的車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道路狹窄,我們麵對麵相遇。司機按著喇叭,美妮在我的懷中撲騰著,我捂住她的耳朵。

我麵對擋風玻璃怒目而視,車窗搖下,司機探出腦袋,黑底紅線方格西服顯得滑稽過時,他朝我們喊道:“讓一下,讓一下。”

李真姬看了我一眼,拉著我走到一旁。

白色的商務車從我們身邊駛過,透過車窗,我看到車後座有個中年男人——西裝筆挺,藍色襯衫,正襟危坐,滿臉嚴肅,眉頭緊皺。他的旁邊放著一大束白玫瑰,包著透明的玻璃紙,紫綢束緊枝幹。他瞥了我一眼,法令紋像兩道深刻的刀痕。

鳥叫,蟬鳴,遠處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尖叫聲,倉皇短暫。

我們走上水泥台階,敲響孤兒院院長辦公室的門。

一個女人出現在門後,臉色蒼白,嘴角下垂,仿佛有兩根透明的線扯著她的嘴角。她讓我們進去,純黑的連衣長裙滑過地板,稀疏的灰色頭發綰在腦後,別了黑色發卡。

我心裏一顫,以為自己進了迪斯尼的怪獸大學,而冷漠呆板的院長正在接待我們。

我環視四周,白色牆壁上掛著無數嚴肅的黑相框,框中都是一些名畫複製品,全部褪去色彩,變成黑白畫。有梵高的《向日葵》,高更的印象派田園風光,還有愛德華·蒙克的《呐喊》,畫中人雙手抱著扭曲變形的臉驚聲尖叫。我感到不舒服,不知道為何,總感覺那些畫的後麵有雙眼睛在看著我們。

我移開目光,發現院長已經坐在黑色的辦公桌後了。

我感覺她散發出某種強大的氣場,冰冷陰沉,毫無暖意。她的辦公室像一個山洞,而她是某種穴居生物。

“您是院長嗎?”李真姬問道,顯然她和我一樣不敢相信這樣的人物會是一家孤兒院的院長。那些小說中滿臉慈愛、渾身充滿活力的院長都去哪裏了?現實與想象永遠鴻溝相隔。

“新任院長高善喜。”院長微微低頭,骨感蒼白的手握著一支黑色鋼筆,抽出一張紙,又將手縮回,像一隻白色大蜘蛛匆匆爬過桌麵。

我厭惡地朝後躲了躲,美妮雙手環住我的脖子,小臉貼在我的臉頰上,我輕輕地顛著她。

高善喜?太諷刺了,她渾身上下哪裏有“善”和“喜”?高苦悲還差不多。

“這就是我之前跟您說過的孩子,叫美妮。”

“填表。”高善喜似乎沒聽到李真姬的話,她食指彎曲,指甲在之前抽出的紙上篤篤地敲打,接著拿起內線電話,說道,“金組長請到院長辦公室。”說完“啪”地一下放下話筒。

李真姬走上前拿起紙,回過頭看著我。我勉強邁步走上前,一手護著美妮的頭,彎下腰看著紙上的字——

孤兒院收養表。

我今天要填寫的表格真不少,剛簽了死亡證明,又來填寫孤兒院的收養表。我感覺胃中翻湧,仿佛上午喝的牛奶變成了毒藥。

“啊,啊啊。”美妮搖晃著布兔,布兔柔軟的耳朵蹭在我的臉上,她的嘴貼在我的脖子上吹氣,突然咯咯一笑,我的心猛地抽緊。

“我幫你抱一會兒。”李真姬伸出手說道。

我的胳膊很酸,而且要填表,可是我不想鬆手。

門被推開,一道黑影投在地上,黑影的主人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她看著我們,又看了看院長。她胸前的白圍裙上沾滿油跡,一雙大手紅而粗糙。

“院長。”她神情呆板地說道,揉搓著手,落下一些麵粉。

院長點了點頭,手一揮,說道:“新收孤兒,金組長帶她下去編組。”

金組長?

我愕然地看著她,她這副模樣,就算出現在俄羅斯廣闊的田間收割大麥,也沒有違和感,居然會是這裏管孩子的組長。我無法想象她那蒲扇般的大手如何去握精小的奶瓶。

金組長朝我走來,身上散發著油炸洋蔥圈和酸黃瓜的味道。我連連後退,突然,美妮從我的懷中騰空而出,轉眼出現在院長的懷中。院長雙手卡住美妮的腋窩,一把將她抱起,朝金組長遞過去。

美妮“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雙手亂舞,布兔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美妮淚水漣漣地看著我,眼中滿是委屈和恐慌。

我一把推開準備上前的金組長,從院長手裏搶回美妮。我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我要看看育嬰室”。

院長驚愕地看著我,金組長毫無反應,轉了轉眼珠子。

李真姬彎下腰撿起布兔,說道:“這裏是公立孤兒院,我們有權利參觀育嬰室。”

我托住美妮的小屁股,將她上下顛動。美妮哭聲嘹亮,抱緊我的脖子,雙腿亂蹬,粉色的外套微微皺起。

李真姬走過來,掏出棉布手帕幫她擦拭著眼淚和鼻涕,低聲哄勸。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奶味,心裏湧上一股酸楚。

“金組長,帶路。”院長揚起下巴,單眼皮繃緊,射出冷漠的目光。

金組長咕噥了一聲什麼,用手指蹭了蹭肥胖的臉頰,留下幾個白色的手指印。

“這邊走。”她說道,處變不驚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一個機械服從的機器人。

(5)

育嬰室共有三間,每間都像教室那般大小,按照年齡分為小、中、高號。我們走進最裏邊的小號育嬰室。

雙層鐵架床沿牆緊靠,肮髒的軟墊子隨意扔在床上,棉褥破了好幾個小洞,露出發黑的棉絮。七八個一兩歲的嬰兒同時號啕大哭,黃色的小臉上布滿鼻涕和眼淚。有個頭發粗短的女孩在幫一個嬰兒穿套頭毛衫,她將嬰兒的小手捏住,放入空空的袖管,從另一頭猛地拽出來。

美妮停止的哭聲又重新開始。

“組長。”女孩見到我們,飛速將嬰兒放下,拿起一隻橡膠奶嘴塞進哭泣的嬰兒口中,橡膠焦黃,能看出原來的顏色是粉白。

“太慢了,馬上到中午了。”金組長敲打著鐵床的欄杆,橫眉冷對那個女孩,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活人的氣息。

“中號有兩個孩子拉褲子了,我剛剛洗完褲子。”女孩委屈地說道,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目光掃過我和李真姬,最後落在美妮的臉上,眉頭皺了一下,一副苦相。

“不是新來的吧,組長?”女孩問道,拎起兩個正在亂爬的嬰兒的衣領,將他們推進床深處。

我摸著美妮的軟發,她的奶香氣被屋中發黴的味道衝淡,變成一種酸苦的氣味。我的胃裏又開始翻湧,太陽穴突突直跳。

“新成員,美妮。”金組長板著臉說道。

女孩一臉絕望,雙手撐開一個塑料袋套在廢紙筒上,捏住兩個廢紙筒的邊緣,將紙筒頭朝下,“砰砰”兩聲,垃圾都落入了塑料袋。我看到垃圾中有兩個大大的奶粉袋,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種無品牌的大號家庭裝。

“可以了吧?”金組長問我們。

“你們怎麼能讓孩子們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李真姬問道,我看見一股怒火出現在她的眼裏,“你信不信我去告你們?”

金組長轉了轉眼珠子,兩手一攤,說道:“盡管去告吧,警官。我們巴不得政府知道這裏有多糟糕,就可以多派一些經費了。”

我目瞪口呆,美妮的哭泣聲讓我心煩意亂。女孩彎下腰將另一隻廢紙筒頭朝下猛磕,重新填滿新的塑料袋。金組長拎起那兩個大塑料袋,站在我們麵前說道:“我這輩子沒指望離開這裏了,如果政府能多給點兒資金,我們高院長就不用繼續自掏腰包養活這些小東西了,而我在閉眼之前,也能看到這裏變得像個樣子。所以,請便,警官。”金組長瞪著美妮的後腦勺,我很慶幸美妮沒看到她的眼睛,“你們要扔掉孩子,這裏隻能保證她不餓死,其餘的隻能靠老天爺了。”

她拎著兩袋垃圾走了出去,女孩繼續埋頭鋪設被褥,將兩堆濕答答的布片收集起來,放入柳編筐。布片散發著尿臊味,我幹嘔出聲,李真姬將我拉了出去。

沿著孤兒院的石板路走了一會兒後,我坐在一張枯朽的圓木凳上,哭累了的美妮趴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院中幾個在泥巴中玩耍的小孩被金組長和幫傭女孩趕到屋內吃午飯去了。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池塘苔蘚的潮濕氣味。我想起那可怕的一夜,我拉著瑪麗安的手在荒草中狂奔,四個凶惡的人在後麵窮追不舍。

我打了個寒戰,盯著地上那幾株牽牛花,說道:“我不能把美妮留在這裏。”

“給我吧。”李真姬將美妮接過去,我的手臂有些酸痛,我將胳膊肘關節朝外,在空中畫了幾個半圓。

“就算缺錢,也不能這麼髒,孩子們會生病,會……長不大。”此刻,美妮躺在李真姬的懷中,雙眼緊閉,濃黑的睫毛垂下,粉紅的小嘴嘟起,像一顆粉嫩的櫻桃。我不敢想象她坐在那肮髒的鐵床上,嘴裏塞著肮髒的焦黃色奶嘴,雙眼驚恐地瞪著外麵的情景。

“我也沒想到公立孤兒院的條件會這麼差。”

“這裏不行。”

一陣沉默,某個殘酷的問題盤旋在空中,我和李真姬都能看到,卻沒有勇氣提出來。

“我們先走吧,快中午了。你還沒吃飯吧?”李真姬打破沉默,“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店,我請客。”

“李警官,除了這家公立孤兒院,還有哪裏可以收留像美妮這樣的孩子?”我沒動身。

“目前,城中免費的孤兒院除了這家,還有三家。一家是英國修道院的嬤嬤開的,但是去年夏天,修道院撤遷,嬤嬤回了倫敦。另外一家依靠社會捐助和政府撥款,條件好一些,但隻收剛出生的嬰兒,長到一歲多時就會被送到這裏。”

“還有一家呢?”

“最後一家是藍花朵孤兒院,名義上是孤兒院,其實是一家紙品印刷廠。”

“紙品印刷廠?這和孤兒院有什麼聯係?”

“商業用地,租金很昂貴,而孤兒院屬於慈善事業,占地免費。”

“怎麼可能?政府怎麼會允許這樣的事出現?”

“巴爾財團,你聽說過吧?”

我點了點頭,這個名字對於完全不關注財經新聞的我來說也毫不陌生。國內的十家輕工業工廠就有六家隸屬巴爾財團。這是我聽老爸講的,老爸在一家包裝紙製造廠做會計,他常提起在巴爾財團的降價營銷手段下,他們工廠的效益逐漸遞減。

“這家紙品印刷廠屬於巴爾財團。”

我看了看李真姬,將目光投向一根垂柳枝上,互生的葉片垂下來,葉片末端長出幾個綠色的芽。

“懂了。”

如此巨大的財團,想要什麼都會得到,隻是我想不到他們居然會侵占屬於孤兒院的土地。

停了半晌,沒人開口。陽光灑在地上,孤兒院的屋內響起金組長的斥責聲,夾雜著幾個孩子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