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翟永明 隨黃公望 遊富春山
書與人
作者:孫若茜
“是語言的嚐試,結構的嚐試,詩體上的嚐試。包括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致敬,包括對現實的一些思考,相當於你在路上走的時候沿途看見很多風景,你可以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就是這樣。”
“一三五〇年,手卷即電影/你引首向我展開/墨即景 緩緩移動/鏡頭推移、轉換/在手指和掌肌之間/走過拇指大小的畫題/走進瘦骨嶙峋的畫心/我變成那個濃淡人兒/俯仰山中/隨黃公望 尋無用師 訪富春山/那一年,他年近八十/……”像是把玩一幅手卷,翟永明向我們鋪展開她長卷的詩篇,三十節、八百餘行。
以觀《富春山居圖》為線索,“在這首題為《隨黃公望遊富春山》的長詩中,詩人頻繁地往還於當下與過去之間、出入於現實與畫卷內外,以個人真實的和想象的行旅為主線,串聯起當代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蒙太奇畫麵,最終將橫跨今古、時空交錯的一幅宏大‘風景’,呈現在了讀者的麵前”。哥倫比亞大學文學教授商偉在其3萬餘字的評析中這樣寫道。
為什麼選擇《富春山居圖》?翟永明在詩集中以注釋回答:以它為素材,並不僅僅因為它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太多畫作之外的因素附加在這幅畫身上:藝術的、命運的、經濟的、政治的。用長詩的容量對應長卷的容量,也是對中國古典繪畫的一種致敬。她在詩中說:“一幅畫的命運比它的創作者更有力。”
詩歌劇場作品:《隨黃公望遊富春山》劇照
采訪時,我又問了她一次,因為從她選擇的這個入口,實在可見其寫作的宏大抱負。用商偉的話說,這是“一個令人生畏的題目”。
她回答說,有時我們寫東西也不一定都是有如此野心,也許就是一個靈感突然一下冒了出來。“在看畫的過程中,目光遊移,我覺得好像是黃公望在帶著我走似的,腦子裏就產生了這個題目,然後是結構。”從開始動筆到收束,翟永明用了三四年時間,她說:“我當時就知道這首詩一定是流動的。”於是,寫作的過程也是流動的,她將此描述為一種臥遊的狀態,思考隨創作產生又放入作品。
詩的結構也就在這種流動中慢慢搭建。一開始,它已經存在,但並沒有那麼龐大。詩人在一路上不斷地填充,就好像如果沒有陳思安在詩未完時就將其排成了戲劇,不會有第27節,如果不是悼念馬雁的離開,不會有第19節,如果詩人沒有去黃公望博物館,那這首長詩又會失去一些。很多部分就這樣在結構之外、現實之中產生,它們也許和長詩本身的關係不大,但和詩人的心境密不可分。這是詩人在最初的創作中,無法預料和建構的。
麵對一幅驚世的山水長卷,詩人警惕著,不讓自己陷入完全重複地談敘黃公望所描繪的風景中,她要在其中書寫的還有她及我們身處當下的風景。於是古今兩岸的風景在詩中相互對照又彼此關聯。商偉解讀說:“兩個部分以不同的形式交錯展開:有時‘過去’和‘現在’被壓縮在近似對仗的兩句中,有時古人圖卷中‘一步一景’的想象漫遊與網吧屏幕的虛擬幻象錯綜交疊,蔚為奇觀。而更多的時候,詩人的冥想為日常世界的事件、場景和聯想所打斷。屢次中斷,但又重新開始,詩人的富春山之遊構成了推進詩篇展開的基本動力和中心事件。”
這種構建讓詩人在創作中感受到樂趣。“你找到一首長詩的時候,它怎麼伸展,怎麼發展,怎麼讓別人能夠讀的下去,一定要有一些結構上的處理,要有一些別的能夠闡釋你目前這個想法的體例,或者一些變化,尤其是語言。得有一個聲音,是自己的、黃公望的,還是誰的聲音?”
於是,她開始了自己的語言實驗:詩中許多地方四字一句。在80年代的組詩《人生在世》中,翟永明也曾經這樣嚐試,一首短詩裏用了36個成語。她在新詩裏使用這類固定的、大家已覺最為爛熟的一類短語,是想要看看能不能讓它們煥發出一種新的意義,並且與表現的主題相合相應。她在詩中頻繁用典,戲仿古體詩,三言、五言、七言,以古詩為全詩收尾,對應古典繪畫中的題款;做嵌名詩,“關山月可染/望雲生雄才/何必醉天地/抱石袖手回”——五個現代山水畫家嵌在裏麵。有時候,她用重複的詩句形成一詠三歎的效果,有時候突然橫出一句古詩,節奏中斷,消除順滑的語調帶來的疲累感。粗看,這些嚐試像是詩人的遊戲,實際上,是詩人以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對話,探討新詩如何運用古典文化資源,探討新詩的音樂性與漢語的特質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