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體也受那聲音的牽引,不由自主的向前邁步,像一個牽線木偶,舉手投足,身不由己。
突然,少年抓住他胳膊使勁一拽,他便自那幻境中清醒過來,驚疑地指著那瞎子說:“這…怎麼回事?”少年轉過頭去對那瞎子說:“空幻師傅,你又用魘術了,我告訴法師去。”
瞎子聞言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奇特,兩頰褶皺的皮膚向兩邊拉開,眼眶裏焦黑的碎肉擠出來,幹癟的嘴唇大大的咧開,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和血紅的舌頭。張掌櫃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早晨吃下的東西在胃裏翻滾著。
空幻依舊正對著張掌櫃,笑著說:“別,師兄會不高興的。我隻是跟他開個小玩笑,天然,你帶他進去吧。”
當張掌櫃跟在少年天然身後拾階而上的時間,他還在想那個古怪的空幻黑暗的眼洞。它被刻入他的瞳孔,不停地浮現出來。
“小兄弟,那瞎子很邪,他是空鏡大法師什麼人?”張掌櫃問。天然搖搖頭,說:“趕緊走吧,師父該著急了。”
正當兩人匆匆踏入廟門的時候,大法師空鏡正在廂房裏守著一個少年。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像現在這樣焦躁不安過。他來回踱著步,拇指不安的快速撥動著念珠,時不時的停下來,呆呆的望著少年恬靜清澈的麵容。
幾天前張掌櫃背著用棉被裹住的兒子來求他醫治,他小心翼翼的掀開被子,頓時大吃了一驚。這是個被蛇妖咬傷的孩子,傷口在手腕上,已經潰爛,呈現出青黑色。
而他身上居然長出了鱗片,體溫也急劇下降,甚至連舌頭都變了色,像蛇吐紅信一樣不斷伸縮著。一股若隱若現的黑紅色氣體從他每個毛孔裏散發出來,帶著刺鼻的腥臭味。他仿佛正在慢慢變成一條蛇!
空鏡在他周身貼滿了符咒,燒起驅邪用的香爐,日夜守在他身邊誦念經文。今早,昏迷中的孩子突然筆直的從床榻上彈起,兩眼一睜,射出詭異的紅光。嘴唇一開一合之間,吐出條猩紅的信子,兩顆長長的形如彎月的毒牙閃著駭人的冷光。
空鏡幾乎在那一瞬間就從蒲團上跳起來,揮掌便朝孩子頭頂劈去!
“爹。”孩子痛苦地呢喃著。空鏡的心髒像挨了一記重拳,驟然收縮。致命的殺招也在距離腦門一寸之處收住了。
那聲“爹”喚醒了他塵封多年的記憶,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頑強的男人,瞪著血紅的雙眼死死地盯著他:“和尚,放過我兒子!”他的呼吸急促起來,那個男人充滿仇恨的目光又一次緊緊鎖住了他,扼住了他的喉嚨。
“我爹呢?”孩子抬起頭,露出俊秀的麵龐,一雙詭異的紅眼緊盯著空鏡,“我怎麼在這兒?”空鏡定了定神,說:“孩子,你生病了,是你爹把你送到這裏來的。”
孩子一下從床上跳下來,轉了個圈:“我已經好了,大師,我能回家了嗎?”
空鏡擔憂地搖搖頭,又說:“你的病還沒好呢,這樣吧,既然你醒了,我叫人去帶你爹來看看你。天然,”他叫來天然,吩咐道,“去請他父親來。”
孩子心滿意足地坐回床邊,好奇地四處張望著,血紅的蛇信時不時吐出來,身上的黑氣比先前更盛,熏得整間屋子都是腥味,就像個巨大的蛇窩,盤踞了成百上千的毒蛇一般,但他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他眼神清亮,表情正符合他年紀的天真和純粹。
空鏡呆呆的看著孩子,那雙血紅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刺激著他——如果那個人的兒子還活著,現在也有這孩子一樣大了吧?
也許也會像這樣無憂無慮,純淨如天空的白雲。可惜當年空鏡沒有給他活命的機會。
當他滿身是血的站到嬰兒的搖籃前,剛剛醒轉的嬰兒伸出稚嫩的小手迎向他,粉色的小臉上帶著明顯的睡痕,惹人憐愛的模樣讓他突然有種想抱抱這嬰兒的感覺。
可是當嬰兒睜開朦朧的睡眼,露出血色的瞳仁,他在那一刻陡生恨意,死死捂住了嬰兒的口鼻!他感覺著嬰兒踢蹬的雙腿慢慢垂軟,呼吸漸漸停頓。那一段殺人的過程,就像是慢動作的鈍刀子切割著空鏡的靈魂,讓他幾乎崩潰。
曾經的往事就像光和影一樣,成雙成對的盤旋在他腦海中。竭力使影子褪淡,獨自徘徊的光,卻又成了另一道光的影子,如此反反複複,糾纏不清。
空鏡那張永遠佛陀般慈眉善目的麵容上顯現出了兩百多年來的所有滄桑。他似乎才是屠宰手,沾染的鮮血實在太多太多。以殺止殺,真的是一種善嗎?
也許對他來說是善,對那些被他殺掉的妖怪來說,就是罪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質疑已經不再存在。殺戮成了習慣,無論誰站到了惡的那邊,對他來說,下場隻有一個,殺!殺!
我是對的,空鏡對自己說。於是他臉上的滄桑少了些,皺在一起的眉毛也舒展開來。
“大師父,你有頭發。”小孩的注意力轉到了空鏡身上,好奇地問。
空鏡回過神來,下意識摸了摸發鬢,笑了笑說:“你不是也有頭發嗎?”小孩搖搖頭,說:“我看到別的大師父都是沒有頭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