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張水清一出現,我父親“魚佬”的地位頃刻土崩瓦解了。父親花十天半月釣來的魚,還不如張水清半嬉半玩晃蕩一圈。雖然張水清對自己捉魚的“行頭”諱莫如深,但人們很快就打聽清楚了,張水清抓魚用的是電,他背上背的是電瓶,電就儲存在那裏,左手持的竹棍接了電線,往水裏的草叢、石穴戳去,那些躲在裏麵的泥鰍、鯽魚、鱔魚頃刻間麻了身子,乖乖地被他右手持的網兜撈住。
整個陰晴不定的春天,張水清在黃連溪和其他水渠裏電魚,已經成了他在貨郎之外的又一營生。張水清的天井裏擺了三口比我父親那口大幾倍的陶缸,那些被電休克旋即醒過來的泥鰍、鯽魚、鱔魚物以類聚。過個兩三天,張水清就騎著貨郎車,載著鯽魚、鱔魚到古市鎮去賣。泥鰍就留在家裏,要麼燒了自己吃,要麼買給村裏養母豬的人家。我的獸醫大伯經常說,泥鰍是豬的人參。大伯這樣說,村裏的大人小孩恍然大悟,怪不得豬吃泥鰍囫圇吞棗不吐刺。
大家對張水清電魚心裏充滿了嫉妒,但嫉妒歸嫉妒,卻眼紅不得,因為他有“門路”。當初他的貨郎車上路不久,我二伯受到啟發,曾去鎮上供銷社申請,要在村裏開代銷店,讓爺爺當掌櫃的,但被一口拒絕了,說白角外鳥窩大的地方,又不是中心村,不適合布點。我二伯碰了一鼻子灰,心裏窩火得很,回來跟我父親一說,我父親譏笑二伯,二哥,你平日算盤撥得啪啪響,怎麼就一時糊塗了,張水清當貨郎,貨囤在家裏,等於開了個店,他的哥哥在供銷社,會讓你到他鍋裏舀飯吃?我父親這樣一說,二伯不禁從貨郎擔想到了電瓶,他突然覺得,這個舍本求末從鎮裏到白角外來入贅的張水清,並不是他想象的那麼簡單。想到這一層,我二伯心裏騰地冒上一股無名火,你一個倒插門的,在白角外村我行我素,難道死人還想硬過棺材板?有了這樣的想法,我二伯就把張水清以錢代工分入隊的事情擱在那兒——事實上,張水清入隊隻要我二伯一句話,隊裏人即使一百個不情願,也不會反對。
但我二伯萬沒想到,張水清憑老鱉塘裏釣上的鯰魚,把他的盤算來了個釜底抽薪。
四
我二伯之所以同意張水清入隊,是因為我爺爺發了話。老二啊,俗話講,上門不殺客,既然紅葉和水清禮節進了門檻,就算了。我爺爺臉上一副吃了人家嘴軟的神情,雙唇吧嗒著,好像還在咂摸鯰魚的美味。見二伯不吭聲,爺爺又曲裏拐彎說,前日我到發財家,看到他的飯桌上也有鯰魚……還有,紅葉這囡兒癟,結婚後跟隊裏人處得也不錯,那些泥鰍差不多是半賣半送的。
我爺爺這幾句旁敲側擊的話,說得我二伯的心裏突然一凜,二伯想,陳發明烏龜不曉得翻身,沒想到招個女婿倒像泥鰍一樣滑溜。自己再推三托四刁難,倒變得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
不過,我二伯沒想到,張水清的口子一開,仿佛老鱉塘決了堤。先是陳德餘夫婦洗腳上岸,夫唱婦隨挑起了豆腐擔,在四周村莊兜售。緊接著,陳德寶、陳德富撂了隊裏的活,陳德寶早出晚歸到臨近的湖溪村瓦窯做瓦工,陳德富跑得更遠,卷起鋪蓋到安徽采鬆香去了。
陳德餘夫婦、陳德寶、陳德富離隊,根本沒把二伯放在眼裏,他們隻是在某一天晚上工分記完後,輕描淡寫跟二伯打個招呼了,說自己不幹了,至於待遇,就參考張水清以鈔票抵工分。招呼打完,也不管二伯同不同意,第二天就不見了人影。
他們走時,夏收夏種已經結束,地裏盡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活。剛開始二伯沒考慮那麼多,隻是心裏憋了幾天氣。到了秋收冬種,二伯才發覺問題的嚴重性。隊裏十餘戶人家近百畝地,晚稻收割後要馬不停蹄種下麥子。隊裏三頭牛,平時都是陳德餘、陳德寶、陳德富三人犁田耙地。帳下缺將,老帥上陣,二伯無奈扶起了犁把——他已經有十幾年沒吆過牛了。我二伯汗流浹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地裏轉圈,心裏像鼠齧稻稈咯咯響,恨透了貨郎張水清,他暗暗決定,年底分紅後,一定要取消以錢代工分的土政策。
但是,未等冬種結束,二伯就發現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張水清在村裏開出了一間代銷店。
張水清開代銷店,對二伯來講,有如一蔸草被牛啃幾口還狠狠踩了一腳,受到雙重打擊。二伯曾想開店卻未能如願,而張水清堂而皇之地開出來了,等於在二伯隱秘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更讓二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是張水清的代銷店鋪麵竟然租的是陳發財位於村街中央的房子。
那些日子,二伯從地裏灰頭土臉回來,臉陰沉得像抹了鍋灰。
代銷店總共三間,一間店鋪,油鹽醬醋煙和熱水瓶等日雜用品琳琅滿目。一間客廳,擺滿了桌凳,供人閑聊。一間是臥室,張水清和陳紅葉平時就住在裏麵。
很快,代銷店成了白角外村的“中心”,老人在這裏說古道今,小孩在這裏追逐嬉戲,漢子在這裏唾沫橫飛,婦女在這裏家長裏短。陳紅葉蹣跚地穿梭在店鋪和客廳,端茶續水,時不時幸福地摸摸挺得像小山包的肚子。
當冬天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下來時,陳紅葉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陳發明接替女兒,成了代銷店的掌櫃。冒著鵝毛大雪到店裏沽酒打醬油的人們驚奇地發現,陳發明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佝僂的腰背似乎挺直了許多,與人說話時,換上了笑臉。隻是陳發明臉上皮膚板結的時間太長,他的笑,有如老鼠齜牙。
1984年的春節,人們過得心不在焉,過得浮皮潦草,過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因為年一過,白角外村就要開始聯產承包分田到戶,哪怕你老邁得隻剩一口氣在那兒忽悠,哪怕你生下來還沒完全睜開眼,都可分到一畝五分水田和一畝旱地。
元宵一過,人們就迫不及待地湧到了剛剛泛綠的地裏,你拉繩,我打樁,量土地,分田畝,沸反盈天的大呼小叫聲,把躲在田埂洞穴裏冬眠的蛇都驚醒了。分完田地分農具,灰寮、曬場、耕牛、打稻機、犁、耙、耖、籮筐等,統統被瓜分一空,甚至連田埂上的烏桕、樟樹、鬆樹都記到了個人名下。村裏就剩下老鱉塘屬於大隊了。
張水清的一對雙胞胎兒子生得恰逢其時,他一家子連陳發明夫婦,共分到九畝水田和六畝旱地。
那哪是地,那是刺蝟,他是狗咬刺蝟無從下手啊。說這話的是我父親。我父親一直以知識分子自居,家裏家外經常說一些玄奧的話,我們越是聽不懂,他越發得意。我父親賣弄的話雖討人嫌,但說的卻很是在理。陳發明夫婦身體每況愈下,顯然下不了地了。陳紅葉左擁右抱兩個兒子,自顧無暇。張水清裏裏外外,更是窮於應付。
父親幸災樂禍說這番話時,我爺爺主持的家庭會議正告一個段落。我們這一大家子共分了二十一畝水田和十四畝旱地。如何耕種這些田地,我爺爺儼然又恢複了他隊長的身份,他先給三個兒子上了一堂憶苦思甜的課。爺爺說他的父親當年帶著他,三更月五更星守著三畝田地,糠當飯、鹽充菜,蓋起了這座房子。我沒你們爺爺本事,把你們三個養大,娶上老婆,已經蛻皮裂骨了,蓋房子要靠你們自己了。我爺爺愜意地吸著旱煙,嘴裏說著自責的話,臉上卻是一副自得的神情。人生三件事,討老婆、生兒子、蓋房子,你們完成了兩件。蓋房子,一椽一瓦,一柱一石,都要從地裏一鋤一鋤扒拉,偷懶不得啊。
有句話怎麼講來著?我大伯不甘落後於我父親,抓頭撓耳說,意思是混進吹簫的隊伍,裝模作樣。
那哪是簫啊?我父親滿臉不屑,嘲諷大伯說,那叫濫竽充數,混吃蒙喝。
爛芋怎能充數?我奶奶驚訝地接嘴說,爛芋煮起來連豬都不吃呀。
奶奶!我的堂姐受不了我奶奶的無知,大聲地叫了起來。為了省電,我們一家都麇集在正堂,小孩圍著八仙桌東張西望做作業,大人坐在矮凳上東拉西扯閑聊天,井水不犯河水。我堂姐正讀初中,平時自視學習成績好,頭仰得比鵝還高。她這突兀的一叫,把大家嚇了一跳。
老大說得對,張水清生產隊時可以爛芋子占坑,這回分田到戶,看他怎麼折騰。二伯一個晚上哼哼哈哈牙痛似的沒怎麼說話,這時他突然笑出了聲,田荒了,鯰魚抓得再多有屁用?
五
大人們對張水清充滿了不屑,我和大頭、黑皮、鐵棍一幫小屁孩卻非常喜歡張水清。按輩分排,我們叫陳紅葉為小姑姑,稱張水清小姑父。張水清的貨郎車在村街吱嘎吱嘎踩過時,我們一路嬉鬧地叫著小姑父,小姑父,圍著車追前逐後,口水淌了一地。到了村口僻靜處,張水清就會踩住刹車,大家你推我搡,紛紛從口袋裏掏出從家裏偷來的牙膏殼什麼的,去換花花綠綠的水果糖。那些口袋裏空空的人,也會得到幾顆黃豆大小的糖。
不過,真正讓我們對張水清如影隨形的,不是貨郎車,而是他抓魚的電瓶漁具。張水清背著電瓶的身影一出現,我們不管是在放牛,還是在薅豬草,都扔下手裏的活計,隨著他去黃連溪邊電魚。小一點的,攆在後麵看稀奇。大一點的,就去搶撈網或電竿。當魚被電擊中,一個翻白從水裏冒出來,被撈網兜住時,大家一驚又一乍,那種激靈靈的快感,比猛地咬住一塊滋滋冒油的大肥肉還要過癮。
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當1984年的連綿春雨幾乎泡軟白角外時,給我們帶來無限甜蜜和刺激的貨郎車和電瓶漁具在雨霧中消失了——張水清將九畝水田以每畝三百斤稻穀的租金租給了陳發達家的五個兒子,那六畝旱地則種上了茶葉,與此同時,張水清還承包了村裏的老鱉塘和老鱉塘北麵大片的溪灘地。
張水清將貨郎車和電瓶漁具束之高閣,我和大頭、黑皮、鐵棍他們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家的父母都在地裏忙活,他們恨不得睡在田裏。我父親脫胎換骨像變了一個人,他扔下教鞭就往地裏趕,好像有寶撿似的。我們一幫小屁孩滿村遊蕩,不久就找到了新的刺激。我們明目張膽將家裏的鴨毛、牙膏皮拿到陳發明的代銷店裏換糖果,有時,趁陳發明老眼昏花不注意,還能順手牽羊拿走一支鉛筆,一塊橡皮……
暑假很快就到了。我們從陰森肅穆的祠堂奔跑出來,穿過大片披著金黃色的外衣、沉甸甸地垂著稻穗的田野,手足並用爬上老鱉岩,準備到溪灘玩耍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那一片曾經是我們樂園的溪灘地,不知何時被整飭成了一壟壟整齊劃一的茶園,更讓我們吃驚的是,那些頭頂烈日,在茶壟間揮汗如雨幫張水清除草的,居然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父親和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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