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陳發明是個例外。
早些年,陳發明父母去世,按村中風俗,村人都會“擔”草紙、香燭。出殯當晚,事主要開露天酒席,宴請“擔禮”的人。陳發明的舉動卻讓人匪夷所思,他除了收下幾個過來幫忙砌墓和抬棺的草紙、香燭外,其他的人都拒絕了。這幾年,陳發明四個女兒相繼出嫁,他做得更加“突出”,除了來幫廚的,隊裏村上人的賀禮一律謝絕。
陳發明的綽號是我爺爺叫出來的。陳發明和我爺爺同屬發字輩,但我爺爺卻年長了他二十多歲。早些年我爺爺是隊長,後來雖然卸任了,卻在村裏吃得更開,連大隊長陳發財都要敬他三分。這主要是我爺爺生了三個拿得出手的兒子。我大伯是獸醫,名氣雖然沒有赤腳醫生那麼好聽,但那年月,人都很賤,命也很硬,有個頭痛腦熱、傷風咳嗽,到田頭地角抓一把草藥熬湯喝下幾碗,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但牛、豬、雞就不行了,一有犯蔫打擺,比人病了還要緊張。牛要犁耙耕耖,指望著它吃飯。豬呢,小到過年的衣褲添置,大到壘牆蓋屋,指望它換來鈔票銅鈿。而平常的油鹽醬醋,則要從雞屁股裏掏。人們可以得罪大隊長陳發財,卻不能忤逆到我大伯。我二伯“世襲”了爺爺的隊長職務,不過,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二伯還有一個身份,大隊會計。這個身份有些特殊,說是村幹部吧,又不是,大隊長陳發財不用說了,其他幹部,如副大隊長、治保主任、民兵連長、婦女主任,任何一個都跟村民的日常生活有關聯。說不是吧,又經常看見他與陳發財一道,去古市鎮開會,陳發財弓背撅腚蹬著永久自行車,二伯雙腿趴開,很享受地坐在後麵。村裏沒人敢輕慢二伯,因為他還是大隊的“掌印”人,大隊的公章就在他手裏。相比之下,我父親的身份有些拿不出手,他是我們白角外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小學設在村祠堂裏。整所小學全體教職員工就我父親一人。
我爺爺之所以鄙夷陳發明,除了沒喝到他一口酒,吃過一塊雞屁股外,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陳發明家的老大陳綠葉跟我父親年齡相仿,長得壯壯實實的,像一個蹲地炮,上山下地是一把好手。我父親長得竹竿似的,兩人剛好鑼鼓搭配。我爺爺翻過族譜,白角外陳氏在明末從福建遷來,在清康熙年間分天、地、人三房,我爺爺是天房,陳發明是人房,兩家聯姻,不會近親結婚。陳發明生了五朵金花,是孬事,也是好事,如果效仿大隊長陳發財,把幾個女兒全部嫁到本村,他的蹺腳真的可以翹到天上去了。我爺爺親自出馬,向陳發明提親。因為對這門親事充滿了信心,我爺爺刀劈硬柴沒繞圈子,直接把話挑明了。未料,我爺爺躊躇滿誌而去,吃了一肚子癟回來。
被陳發明當麵拒絕,我爺爺隻是一個人感到憋氣,但後來不知怎的,這事村裏人都知道了。村街上傳說,陳發明低頭抽完了一筒旱煙,回了我爺爺三句話,第一句是女大不由爹娘,第二句是白角外土薄水涸不好種吃,第三句話是陳綠葉書沒讀三年不敢高攀。這三句話等於三個耳光。這一來,不光是我爺爺,他的三個兒子都覺得失了顏麵。我爺爺譏諷陳發明屎捧著雞腿都換不下來,又自嘲地感慨,幫無能者的忙,還不如替有能力者拎尿壺。從此,我們一家就沒怎麼搭理陳發明了。
這次招女婿上門,山不轉水轉,陳發明終於撞到我們家槍口。
陳發明破天荒擺酒席請隊裏和村上的人,殺了兩頭豬,吃得全村人嘴上流油,頭上冒汗。按照習俗,殺豬前一個月,陳發明從古市鎮買進兩頭小豬崽。不料,第三天就哼哼唧唧臥槽了。陳發明心急火燎求上門時,我大伯中午喝了酒正在床上打呼嚕,哈喇子濕了半個枕頭。被懵懵懂懂喚醒後,我大伯心裏十分不爽。他先是說自己腿關節炎犯了,走不動路。陳發明趕緊表示回去把豬擔過來。我大伯又說這些日子腿痛沒睡好覺,腦瓜子像米糊,斷不清豬病。
你還是到古市鎮去請獸醫吧,我大伯一臉愧疚,言辭懇切地說。
第二個出場的是我父親。我父親除了教書,還兼任村中兩大重要工作,一是替村民過年寫春聯,平時紅事寫紅聯白事寫綠聯。二是幫村人代寫書信證明申請檢討書什麼的。陳發明上門求我父親寫陳紅葉和張水清的結婚證明和紅對聯。我父親對陳發明連說抱歉,說自己前天被祠堂門檻絆了一跤,右胳膊扭傷了筋,這些天拿筷子握粉筆都要用左手。
最後出場的是我二伯。他捏著陳發明到古市鎮央人寫的證明,抽完後者遞過來的過濾嘴香煙,說,發明叔,證明這樣寫可以,但是圓珠筆不行,按規定,要用黑墨水。隔了一天,陳發明拿來了黑墨水證明。我二伯又抽完他遞過來的過濾嘴香煙,說,這回行了,但不巧啊發明叔,昨天接到通知,全縣村級公章換新樣式,鎮裏收回舊的,統一到縣城刻製,等拿到了再蓋給你吧。陳發明愣了一下,問什麼時候拿到。我二伯徐徐噴出一口煙,說這可沒準,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
三
每當夜幕降臨,不管月白風清,還是雷鳴雨驟,我家正堂都會人頭攢動。
待每戶戶主或代表到齊後,坐在正堂八仙桌的二伯威嚴地咳嗽幾聲,提醒大家開始記工分。大人們都安靜下來,穿梭在大人間嬉鬧的小鬼頭也被各自父母嗬斥住。我二伯翻開用五本學生作業簿訂成的工分冊,邊說邊寫,今天是7月10日,陳發明。來了,陳發明答應著,趨前幾步,走到八仙桌邊,我一天工,我老婆王仙美半天工。我二伯邊記邊重複一次,陳發明一天工,王仙美半天工。陳發明等二伯記完,掏出口袋裏一個小本子,遞給二伯。我二伯邊記邊說,發明叔,不是我說你,你真是浙江省人,全浙江你最節省,你這工分本用擦屁股的草紙訂,翻不了幾下就爛了,到時辨不清不要怪我。邊上人就像鴨子一樣嘎嘎笑起來。陳發明邊往我二伯工分本上蓋他的私章,邊說,我家又沒小孩讀書,哪來作業簿。我二伯張張嘴,想說什麼,又忍住了,他把自己的私章往陳發明的本子上草草一戳,叫,下一個,陳發青。
這天,我二伯記完工分,再把第二天的活分派完,差不多就快十點了。人群中有人嗬欠連天,幾個小鬼頭百無聊賴早趴在大人懷裏打起了瞌睡。我二娘正要關大門,陳發明去而複返。落東西了?我二娘問。不是,不是,我有事找德興。
陳發明要說的事情,是我二伯心裏嘀咕許久的事情。一直以來,隊裏的稻穀、大豆、玉米、菜油等,是按照工分分紅的。早些年,陳發明家兩人賺工分七張嘴吃飯,頓頓隻能稀飯玉米糊。那些勞力足的,一日三餐白米飯,青黃不接時還有餘糧賒借別人。近年來,陳發明夫婦步履蹣跚眼見就下不了地,招個女婿又不下地,日後吃穿用度從哪裏來?
陳發明絮絮叨叨說著,邊掏出半包揉得皺巴巴的香煙,遞給二伯一支。二伯抽了一口就不敢抽了,這煙顯然是幾個月前張水清的上門煙,早發黴了。陳發明提出張水清參與隊裏分紅,以鈔票抵工分,誰工分最高,跟誰。陳發明羅嗦了半天,才把意思說明白。二伯耐著性子聽完,心裏又嫌惡又惱火,這張水清結婚快半年了,才來說這事,顯然沒把他這個隊長當一回事。
你女婿這可是稀罕事,我二伯撇撇嘴說,沒有先例。
那你講怎麼辦?陳發明梗著脖子說,他又不會幹農活。
你問我,我問誰?我二伯沒好氣地說。
你是隊長,不問你問誰?陳發明晃著身子說。
你女婿是貨郎,早幾年叫投機倒把,是要戴高帽遊街的。我二伯提高嗓門說,這事我做不了主,一要請示大隊,即使允許,還要隊裏人同意。
過了些日子,陳發明在記完工分後,又一次去而複返。他一進門,我二伯突然想起,把張水清的事情忘到了腦後。二伯睃了一眼陳發明遞過來的煙,搖搖手說,上火喉嚨痛。未等陳發明開口,二伯搶著說,你女婿的事比較棘手,還要請示鎮裏,再等等吧。陳發明擠出個笑臉,囁嚅著說,還要,還要你和發財幫忙說說情。我二伯愣了一下,在他的記憶裏,陳發明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求過人。二伯不禁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他,陳發明半白了頭發,說話間努出的笑堆起道道黝黑的皺紋,背佝僂著,似乎扣了一口鍋。因為腳跛,站立不平,但又要極力保持平衡,雙肩像犯了瘧疾似顫栗著。陳發明確實老了,這位白角外萬事不求人的漢子,終究硬不過歲月。我二伯緩緩口氣,說,過幾天我和發財叔要去鎮裏開會,爭取說說吧。
第二天,生產隊開始歇工三天,學校也放假,讓全隊男女老少傾巢而出到黃連山上,為接下來的搶收搶種準備柴薪。人們幾家合夥,推著從隊裏借來的手拉車,帶上飯盒,天蒙蒙亮出發,天暗下來時滿載而歸。我父親三兄弟合一輛車,六個大人拉車,六個小孩坐在車上,浩浩蕩蕩出發。大人到山穀裏砍硬木柴,我們就在山口的山坡上筢鬆毛。爺爺奶奶留在家裏燒菜做飯,晚上回來,一大家子在廳堂吃大鍋飯。
這天是最後一天,我們剛走到院門外,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香味,大人們在院子裏卸柴薪,我們小孩幾個箭步躥到桌邊。
一桌的魚,有鯽魚、石斑魚、黃刺魚,還有五條體態臃腫的鯰魚。我們隻瞅了一眼,口水就稀裏嘩啦流到了下巴上。
老鱉塘,老鱉塘,鱉比盆大,鯰有棒長。
這句順口溜一直在村中相傳。老鱉塘在村西北黃連溪邊,相傳是我們的老祖宗花了三年時間一鋤一鋤挖出來的。塘與溪之間,隔著一塊狀若老鱉打盹的巨石,即使黃連溪山洪泛濫,老鱉塘水麵也風平浪靜。塘有三畝地方圓,深難見底。老人傳說,清康熙和道光年間,白角外大旱,樹木枯槁,田地坼裂,溪井幹涸,惟獨老鱉塘碧波蕩漾,任憑村人蜂擁而至,肩挑手抬,水車連軸轉,始終沒有露底。
整個暑假,我、大頭、黑皮、鐵棍等一幫人,在老鱉塘北麵的溪灘地玩耍。黃連溪幹涸得底朝了天。有一天,我們模仿當年老祖宗,在河床最低的地方往下挖,一直挖到有水汩汩而出,形成一汪水潭。然後我們脫光衣褲,輪流在潭裏戲水。潭太小,水太淺,我們都覺得不過癮。有人提議到老鱉塘去紮猛子鳧水。有人馬上反對,說父母親交代過,不能下水,否則要吊到祠堂前的大樟樹上。也有人擔心,水太深,會不會淹死。膽大的說,大人都在地裏幹活,沒人瞅見。有人突發奇想,水太深不用怕,每人腰裏栓條繩子,一頭係到塘邊的柳樹上,留幾個人在岸上,誰沉下去,就把他拉起來。但等我們把稻草繩搓好,興衝衝地跑到老鱉塘時,一下子傻眼了,我父親在塘邊的柳樹下,正悠然自得地在垂釣。
鬥笠,釣竿、魚簍、茶壺,小靠背凳,我父親全副武裝。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拿回家的都是肉少刺多的“青條”,最大的才指頭粗,我母親揶揄說連貓都逗不樂。父親對母親的嘲諷置若罔聞,他把釣來的魚養在一口大缸,積攢多了,要麼賣給村裏想嚐腥的人,要麼讓母親燒給我們吃。當然,父親偶爾瞎貓碰到死耗子,會釣上一條巴掌大的草魚或花鰱。父親就神氣得不得了,圍上攔腰布,親自下廚,然後叫來爺爺和大伯、二伯一起吃魚喝酒。如果草魚或花鰱再大點,父親還會請來大隊長陳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