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搞不清楚,又有些生氣。這仲尹是我在凡界的時候撿來的,當時他被其他妖怪欺負,奄奄一息地躺在草叢裏。我看他可憐,就想帶到宮裏隨便安置了,哪怕是掃地灑水也比在凡間受苦的好。帶回來洗刷洗刷將養將養,居然化成了個唇紅齒白的小公子,想來在凡間時已修行不少日子了。我當時就有些頭疼,鳳闕宮再風光繁華,也不能讓一個翩翩美少年去掃大門吧?後來看他天資倒好,就讓雲羅先調教著,打穩了正派根基再替他尋個師父,若是他自己爭氣,說不定也能飛升上天,做個閑散小仙什麼的。我這番算盤打得啪啪響,他卻不甚滿意的樣子,每日雲羅教給他的課業也認真做了,隻是每逢一點時間就要蹭到我身邊來。我處理宮事,他就在一旁端茶倒水磨墨;我會友逢客,他就在廳下候著,一站就是一下午。這麼一來二去,雲羅就有些不高興了,她覺得自己有些被冷落,以前都是她做這些事情,如今卻平白冒出個人把她頂了。她頹然地問我是不是不想要她了,是不是他照顧我比她照顧的好。我一邊有些汗顏,一邊又覺得欣慰,轉而一想,又覺得這麼下去可不行。於是我軟言好語地勸慰她,接連發了好幾條毒誓,才把傷心欲絕的雲羅完整地送出去。我差人把他找來,他可能是練字的時候急著趕過來的,臉上蹭上些墨汁,顯得有些狼狽。我站在桌子後看他,他低著頭捏著衣角有些拘謹。我細聲問他:“當日見到你時你正昏著,現在你身子已大好了,也該為你找個去處。你告訴我,你家裏可還有其他人嗎?”他不說話,我也不急,就這麼幹耗著。半響卻聽到水聲,再一看,他已然哭了,卻隻是不出聲,本就單薄的身子一抽一抽的,看的本宮主的心也一抽一抽的。嘖嘖,本宮主活了這麼多年,才真正見識了什麼叫梨花帶雨我見猶憐。我不禁想,要是本宮主也有這本事,是不是當年為墨淵流那三千相思淚的時候,墨淵那亙古不變的鐵石心腸也能抽上那麼一抽。我看他哭的傷心,原來隻有一小塊的墨跡已被衝的滿臉都是,就顧不得什麼上神尊儀了,掏出帕子來替他細細擦著臉,他順勢拽上我的袖子求我:“求上神千萬莫要趕我走,我什麼都能做,隻求能留在上神身邊。”我有些詫異,本以為他是不喜歡雲羅這個三腳貓的師父,才日日往我跟前跑的,可他居然想讓我這個二腳貓做他的師父?折顏曾告訴我,天上地下隻有我們兄妹稱得上是集高貴優雅神秘與一體的三好神仙,我一直甚為同意他的這個觀點。但我自知絕不是個好師父,這孩子怎會想留在我身邊?轉而又想,他初上得仙界搞不清楚狀況,八成以為我是個慈航真人那般的正派嚴師,想就近攀附不成?想起我這幾天頗為勵精圖治勤勤懇懇,看來是了。既是這樣,那就得有些嚴師的樣子。我挺直了腰板咳了一聲,朗聲說道:“鳳闕宮雖不如天宮那般禮法嚴謹,卻也是規理分明的。宮中從不收外族弟子,這是萬萬不能變的。”他抖了一抖,又有些撐不住,我再沒有第二塊帕子給他擦臉了,趕忙說道:“但看你天資尚好,又與我有緣,就收做貼身弟子吧!”他的眼睛霎時亮了,臉上也顯出止不住的歡喜來。唔,看他這樣子,本宮主歡喜的很。從此他便留在我身邊,雖說算是我的弟子,我卻實在沒怎麼教過他。一是宮內事宜實在繁忙,二來我自作自受的遭了些苦,實在提不起心勁來。好在雲羅說話不靠譜,修行倒好。平日照管宮內事宜,居然還能抽出空來做個不掛名的老師,他也爭氣,一直勤於修為,過了不多久便有模有樣了。有時我看著雲羅拿著本典籍一本正經地給他傳授,總生出來一種去凡間辦個私塾的衝動。我覺得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了,雲羅是個能給你驚喜也能讓你驚嚇的神仙,她可以在一夜之間把半個月的文書處理好,也能在下一刻就讓這些文書沐浴在茶水之中。而我斷斷不能容忍我唯一的徒弟擁有和這些文書一樣的命運。我思前想後,決定請族內幾位閑得掉毛的長老替我管教徒弟,他們一邊故作高深地推說年事已高不願收徒雲雲,一邊拿著挑豬肉的眼神上下瞟著。那目光熾熱地好比司火元君的火炎珠一般。我雖有些不甘願,也隻能怪自己沒有那樣的本事。後來他終於飛升成仙,天君給他找了個閑職,問他想要什麼封號。他卻回稟說要報我救命教導之恩,求天君讓他留在鳳闕宮裏。天君準了。那晚他跪到我書房,誠然道:“如今我已是正經的神仙了,求上神賜我個名字罷。”我有些難過,又有些愧疚。這些年我並不讓他呆在我身邊,幾位師父又看他看的緊,他更是不知急些什麼,日夜不分地修行。終於在兩千年後得以上天。我正想著要拿什麼做他的賀禮,不想他隻是想要一個名字。當初他說是家裏老九,我就一直叫他小九,如今看來是要上些心思了。我踱著步子在書房裏轉了兩圈,慢悠悠道:“本宮主在凡間的時候姓仲,你若不嫌棄就隨我的姓,當日是在玉尹府見到你的,就取個尹字。從此以後,你就叫仲尹,如何?”我對這個既高雅又風雅的名字深感得意,覺得就算他不喜歡也隻會自認倒黴,後悔不該來找我取名字。他卻不甚滿意的樣子:“隨你的姓?”我有些瞠目結舌,他居然還不滿意?本宮主第一次給別人取名字,他居然不滿意?還是因為嫌棄我的姓?想當年本宮主自己的名字還不是自己取的呢!雖這樣想,嘴上卻不敢這樣說,我咂了砸嘴,訕訕道:“額,我也是第一次給別人取名字,取的不好也是常…”他忽然打斷我:“第一次給人取名字?”我悲哀地想,他不會真的是嫌棄我,轉而去找個會取名字的吧?我咳了一聲,正色道:其實是不是第一次也無多大差別的,你師父我雖不是博…“他卻不吃這套,隻追問我:”是不是第一次?“我那時臉皮還不似如今這般厚,就有些掛不住,隻好悶悶地嗯了一聲,轉而去端著桌上的杯子看花紋。他卻笑出了聲來,站起來繞到桌子後拉住我的手細聲道:”好,就叫仲尹。“他當時已脫去少年時的青澀,長成個十分俊秀的青年。這樣握住我的手目光溫柔地望著我,縱然我擔著他師父的虛名,臉上也有些發熱。我咳了一聲,將手拽出來正色道:”你今日剛受了天雷,早些去休息罷。“他又瞧了我幾眼,才依言退了。從此他便整日陪著我,有段時間我有些黯然消沉,整日都抱著個玉漏發呆,他也陪著我一起坐,有時處理些宮事,有時拿著本書看,要不就盯著我看。我那時沒有心境與他說笑,多數的時候都是沉默著的。可沉默的時間再久,我卻從沒感到不適過。後來我去了天宮,鳳闕宮就隻有他和雲羅打理了。他三天兩頭地往天宮來找我,通常隻是與我說上幾句話,我問問他宮裏的近況,他給我帶來幾本有意思的書,這麼喝上杯茶,就又要急匆匆地回去了。天宮與鳳闕宮並不相鄰,來來回回總要十分勞累。即使如此,他寧願自己如此奔勞辛苦,也不願來請我回去。隻因我想呆在天宮,而他想見我。他如何待我,我十分清楚,隻是那些外人卻不知道,總覺得他是有什麼目的才留在我身邊的。我不過出來這幾日,已有好幾人說這樣的話了。我覺得這樣對他有些不公平,頗為不悅地問折顏:”我就是不懂,為何你們總覺得他不好,他呆在我身邊這麼些年,卻是十分兢兢業業的。待我也是一門心思,難道因為他出身不高,你們便不待見他?“我這番說辭十分犀利,覺得就算是折顏那張老臉也委實該紅上那麼一紅,他卻明顯沒有聽到重點上去:”你們?唔,看來,雖然本上神久未出門,依然是緊跟潮流毫不落伍的。“我這次沒有忍住,果斷地扶額長歎起來,果然果然,一切屬性正經有關正經的東西是萬萬不該與折顏這種生物聯係起來的。我再懶得和他說話,幹脆把手擱在石桌上,將頭往上一靠,打算略微眯上一會。他卻急忙拉我起來,責怪道:”別睡別睡,這石桌冷,睡了要著涼的,你若是乏了,好好去屋子裏睡去。這麼些年,怎麼總也學不會照顧自己。“見我不情願,又將外袍脫下來塞給我,讓我墊在桌子上。我抱著衣服不動,眼睛裏卻冒出些許東西來。當初是我一意決絕離開這十裏桃林,他也曾讓我永遠都不要再回來見他。這些年來我並不好過,有時害怕的緊了,我就想象有個人站在我身後,他會握住我的手,他會一直保護我,在他麵前,我什麼也不是,隻是那個叫阿凝的小丫頭罷了。可這幾萬年來,我卻再未來找過他。我想當初我對他那樣,無論再受什麼樣的苦都是我該受的。可我不曾想,過了這麼多年,他依舊還是那樣待我。他笑道:”傻丫頭,哭什麼,走錯了路,走回來不就好了。“走回來不就好了。可惜哥哥,你明知道,我向來是個一條路走到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