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鵲的提醒如醍醐灌頂,秀蓀又眯起眼往那身影望去,對呀,府裏小廝們的衣服雖也是綢緞的,卻是短打,這個身影的年紀怎麼看都不是管事,那就隻有可能是少爺了。
會是哪位少爺呢?
這時那身影卻背對著秀蓀蹲下,時不時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傳來,那動作依稀像是在挖土,難道藏了什麼寶藏?秀蓀為自己的想象力而鼓掌。
她拍了拍小喜鵲,示意她原地別動,自己抬手摸了摸頭上,隻係了兩根五彩絲絛,她又摸了摸脖子,那裏綴著塊小小的玉片。
秀蓀將那玉片連著拴玉片的紅線一起摘下來,將那紅線纏在右手的指間,玉片剛好固定在食指和中*指外側,萬一是壞人這樣子揮拳打上去會疼一些。
她從轉角探出身體,沿著牆根一步一步緩慢靠近,她腳步輕盈,竹林裏泥土濕潤柔軟,直到站在那人身後也沒被發覺。
秀蓀俯身細瞧,那少年在兩三棵毛竹的根部挖了一個好大的坑,土坑邊緣整齊擺著兩隻拳頭大的尖尖的東西,是胖胖的冬筍。
正在這時,那挖筍的少年轉過了身,西邊最後一抹殘紅照映在他臉上,秀蓀認出了那張尖尖瘦瘦的小臉,他是,褚秀苡!
長房的嗣子褚秀苡。
“啊。”那少年短促地尖叫了一聲,趕緊捂住了自己的嘴,身體卻不受控製向後仰,一不小心跌進了他自己挖的大坑裏。
那聲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痩鴨一般,把秀蓀也給嚇了一跳。
殘紅的光漸漸消退,隱沒在層層疊疊的馬頭牆之後,黑黢黢的竹影裏。秀蓀給小喜鵲招了招手,兩人合力把褚秀苡從土坑裏拽了出來。
褚秀苡站得筆直,長胳膊長腿的,像一羽目下無塵的仙鶴,優雅地撣了撣破舊衣服上的泥土,警惕地盯著秀蓀問,“你是誰?跑到這裏來做什麼?”
秀蓀翻了個白眼。這個問題應該是她問的吧。她理直氣壯地指了指那一排後罩樓,“這裏是我家。”
褚秀苡不為所動,仍舊一臉“你說的是人話嗎我沒聽懂”的表情我家有個動物園。
秀蓀隻好具體解釋。“這是老四房的院子,我是老四房的秀蓀。”
“哦,”也不知他有沒有想起秀蓀是誰,依舊保持高冷的表情。端著架子居高臨下道,“天黑了。快回去吧。”然後當做秀蓀她們不存在似的,拾起土坑邊上一尺來長的竹片,繼續挖掘。
鬆軟的土壤,被一點點掘開。沿著竹根深挖下去,又兩棵寶塔般的筍尖顯露出來。
秀蓀見他這一副生人勿進的樣子,忽然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一股深埋在歲月深處的怒火點燃了她的興趣,她幹脆提著褲腳蹲在土坑邊上。看著他挖那冬筍。
小喜鵲看見了,也學著自家小姐的樣子蹲著看。
四隻圓溜溜的杏目注視下,傲嬌的褚秀苡難以維持,他抬頭看了看坑上兩個胖乎乎圓滾滾的女娃,感到很無語。不過他心誌堅強,最初的不自在之後,他再次低下頭,手裏刨土的動作不停。
夕陽剛剛西下,月還沒上中天,有限的光經過層層疊疊竹葉的過濾,到了竹林裏,隻剩下青灰的微光。並沒有什麼風吹過,卻總能聽見竹梢晃動的聲響,有時候嘩嘩的,有時候蕭蕭的,冰冷的空氣環繞在他們周圍。
秀蓀感覺有寒氣從褲腳灌了進去,小腿打了個哆嗦,急急攥緊了褲腳,一雙小手也縮進夾襖的袖口裏。
而眼前的少年卻仿佛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雙手握著那柄竹片奮力挖土,實際上這竹子根兒的土壤十分鬆弛,他卻仿佛在挖什麼寶藏一般,一副十分虔誠的樣子,他的世界裏隻有那兩棵已冒出頭的冬筍。
秀蓀這才借著微光細細打量他,其實她早已注意到了,隻是不想去細究。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老爺的靈堂,小小年紀的男孩子,為一個素未蒙麵的遠親披麻戴孝,十分認真,十分盡力。
當時大太太見到任何一個親朋故舊都要將他帶上前來介紹一番,他的眼睛裏,有與他年紀不匹配的沉穩冷靜。
他似乎比初見的時候高了一點,也瘦了一點,都過了霜降,身上還是一件單薄的直裰,尺寸還有些短,白淨的腕子露出小半截。
尖尖的下巴竟有凹陷的趨勢,他微微咬著嘴唇,沉靜的雙眸隻盯著那個土坑,秀蓀能看見他嘴角一翹一癟,那是吞咽唾液的動作。
秀蓀還記得,他一雙小小的手上斑駁殷紅的凍瘡疤痕,如今借著月光看他的手,那雙小手沾滿了泥土,已經被粗糙的竹片劃出了幾道血痕,而他卻絲毫也不停歇,好像不會痛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