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烽,是從小被阿公收養的孤兒。
據阿公說,他撿到我的時候,我尚在繈褓之中。
我跟阿公姓陳,因為左眼皮上麵,有一朵藍色火焰的胎記,所以取名叫陳烽。
不過這個已經無從考證,因為阿公說自從我三歲之後,那朵火焰形的胎記就消失了。
阿公是鎮上有名的糊紙活兒的手藝人,慢慢就有了紙人陳的大號。
阿公伺候人家喪事,賣紙活兒,我則跟他一起,吃百家飯長大。
在我的印象當中,阿公一直就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從來都看不到他笑。
當然,就他那張臉醜得,笑起來估計夜貓子都得閉眼。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阿公做了一手的好紙活兒,經他的手做出來的紙人紙馬,人如虹,馬如騰。
但是阿公糊紙人紙馬有一個規矩,那就是絕對不點眼睛。
按照他的說法,點睛是複魂之筆,一旦點上眼睛,就容易招來不幹淨的東西附在上麵。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我用阿公的朱砂筆,給每個紙人紙馬都點上了眼睛,結果那天晚上,我依稀夢到到紙活兒店裏人聲鼎沸,車水馬龍。
等我早晨醒過來的時候,整個屋子,連同紙活兒都已經被付之一炬,隻有阿公一個人,冷冷的站在大火旁邊,看著所有的東西都化為灰燼。
之後就是我的噩夢,我記得那是阿公罰我最狠的一回。
那次,阿公拿了一根手指長的針,蘸著朱砂,在我的左眼皮上紮了四十九下。
每一針紮下去我都會嚎啕大哭,到最後嗓子都哭啞了。
自那以後,阿公的東西我就再也沒敢輕易動過。
不過自從針紮眼皮之後,阿公每天都會讓我背大量的東西,諸如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阿公對我背誦這些東西很是嚴格,但凡記錯一個字,必然是一頓棍棒相加。
不過奇怪的是,每天早晨醒來,我一定會把頭一天背過的東西忘得幹幹淨淨。每一次都心驚膽戰的等待阿公問話。
阿公隻問當天的東西,對上一天所記憶的內容,絕口不提,這倒使我安心不少。
所以十多年下來,除了乾三連,坤六斷幾句,其他要背的東西,基本上就是狗熊掰棒子,走一路丟一路。
到我十六歲那年,阿公對我忽然一反常態,不再對我橫眉冷對。
當時我也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其實這麼多年以來,阿公除了對我嚴厲了一些,其他絕沒有虧待我的地方。
所以,我也很能理解他一個鰥夫的老頭,跟他也就不那麼斤斤計較了。
後來我讀了高中,在家住的時候就越來越少。
我以為我和阿公的關係會這樣維持下去,以後我給他養老送終,可是直到大學發生了那件事情之後,我才知道,之前我對阿公的所有認識,都錯的離譜。
那是我上學大學的第一個冬天,就在我在自習室上課的時候,口袋裏傳來嗡的一聲振動,那是手機信息的聲音。
我打開手機,信息隻有短短的幾個字:陳公已死,速歸。
陳公就是鎮上對阿公的稱呼,在看到這句話的瞬間的,我的腦袋裏出現了片刻的空白。
然後就覺得轟的一下,一塊巨石瞬間就砸進我的心裏,以至於讓我產生了一種幾乎窒息的感覺。
阿公是我唯一的親人,盡管那些年他對我非常嚴苛。但是現在一下子失去了他,一時之間我的心裏有些難以接受。
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無話,第五天的下午,我就重新回到了江夏鎮。
冬天的鎮子上有些清冷,樹葉落盡,一棵棵大樹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張牙舞爪地迎接著我的歸來。
我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傍晚,昏暗的燈光點亮,偌大的紮彩鋪裏,隻剩下了滿院子裏的紙人,在風中搖搖晃晃的,像是在為阿公送行他的最後一程。
紮彩鋪裏十分的清冷,阿公的棺材就擺在正堂的當中,一個孤零零的招魂幡插在上麵,飄飄去,蕩蕩搖。
我剛進來,就從裏屋閃出一個人來,是鄰居孫九爺,他跟我阿公一般歲數,平日裏也就隻有他跟阿公走的比較近,那條短信,就是孫九爺的兒子發給我的。
孫九爺見我進屋,並沒有感到意外,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小烽啊,你阿公是兩天前入的殮,不過他對我說過,你一天不到,就不能下葬。現在你終於回來了,守過了頭七,好好發送了你阿公吧。”
我點點頭:“謝九爺。”
孫九爺又感慨了一番,徑直離去了。
偌大的院子裏麵,就剩下我和滿院子的紙人紙馬。
我朝四下的紙人掃視了一圈,那些紙人淒慘如雪一樣的臉上,凝固著那固定在一瞬間的笑容,迎著風,晃晃悠悠,仿佛真有點動起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