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出雲南
滇南多菌,今據俗名記之:青者曰青頭;黃者曰臘栗,又曰蕎麵,又曰雞油;大徑尺者曰老虎;赤者曰胭脂;白者曰白參,又曰茆草;黑者曰牛肝;大而香者曰雞樅,小而聚生者曰一窩雞;生於冬者曰冬菌;生鬆根者曰鬆菌;生於柳根者曰柳菌;生於木上者曰樹窩;叢生無蓋者曰掃帚;縐蓋者曰羊肚;生於糞者曰豬矢;有毒者曰撐腳傘(案舊誌,尚有羊肝、羊妳、雞冠、鬆毛、一窩蜂、黃羅傘、紅羅傘、木莪等諸名)。
——桂馥《劄樸》
在建新園,昆明一家有著百年曆史的老店裏,主廚馬波先生一再向我保證,如果我在最好的時節吃到最好的雞樅,不需要任何花哨的做法,隻是挑上好的食材,用刀削皮,將泥去盡,在大火上蒸,像蒸饅頭一樣。幾分鍾後,那種味道會讓你知道,這輩子吃過的任何東西都是浮雲。
300多年前,徐霞客雲遊雲南,麗江納西族土司木公曾以80味相待,羅列甚多,肉有桑豬(乳豬)、犛牛舌,山珍則有雞樅、竹鼠等。從他的《滇遊日記》中看,徐霞客對雞樅甚為著迷,經常購之於市,還會加工保存,以備途中常用。如,“二十七日,買雞樅六枚。濕甚…….蒸之,縫袋以貯焉”;又有,“二十日……見牧童手持一雞樅,甚巨而鮮潔,時雞樅已過時,蓋最後者獨出而大也。餘市之,至是淪湯為飯”。當年他在雲南的行程長達3000餘公裏,一路若都有雞樅相伴,倒是不失口福。
若比香味,還有什麼比得上幹巴菌呢?幹巴菌的香幾乎是霸道的,尤其是在雲南特有的皺皮辣椒激發之下,滿屋濃香,令人招架不住。汪曾祺形容它有“陳年宣威火腿香味、寧波曹白魚鯗香味,蘇州風雞香味,南京鴨珍肝香味,且雜有鬆毛的清香氣味”。沒吃過的人無法想象,但有幸吃過的人會對汪老的描述會心一笑。如果哪天你到了昆明,而且是雨季,一定要嚐一嚐新鮮的幹巴菌炒青椒。如果末了主人給你端上一碗白米飯,千萬別推辭,白米飯拌幹巴菌是最完美的組合。
那是獨屬於雲南人的家鄉的味道。一個雲南女孩告訴我,她在澳大利亞留學,每年寒假回家,她的母親都會給她留一個碗口大的幹巴菌,冷凍了半年,拿出來炒炒,這一年才算是了了家鄉的味道。我想起以前在北京上學,每年過年回家,冰箱裏總是有母親為我冷凍好的當年夏天最大最好的楊梅。自從母親去世後,再沒嚐過冰楊梅的滋味。人生萬千缺憾,有時隻有食物能稍稍彌補一二。
無論鬆露,或者鬆茸,它們在雲南所受的冷遇,從某種角度來說,正是上帝太過偏愛雲南之故。畢竟,雲南人可吃的東西太多了。我們一路走來,隻見他們吃花,吃草,吃蟲子,吃毒草烏,家家屋梁上懸掛著火腿、熏鵝、牛腸,酒壇子裏泡著木瓜、楊梅、蟒蛇、螞蟻蛋。當地人笑侃:“在雲南,會動的都是肉,綠色的都是菜。”
如今中國大部分地方的飲食習慣,都是“味”蓋過了“食”。我們吃的是化學調料,而不是食物本身的味道。但在雲南,食材仍然保持著最原初的魅力。野花、野菜、野生菌,它們都是直接來自土壤,來自雨水,來自風,自然力偶然的聚合變成了口中的美食,其中羅曼蒂克的意味,豈是人工種植的食物可比?
“就像一個人皮膚很好的話,淡妝就好了,沒必要濃妝豔抹。”雲南餐飲與美食行業協會素食分會秘書長關明老師告訴我:“雲南的食材也是一樣的道理。苦菜有苦菜的味道,甜菜有甜菜的味道,脆是脆,生是生,嫩是嫩。不用調味料掩蓋食材本身的美好,是雲南普羅大眾都了解的道理。鬆茸就算拿到國宴上,他們也隻是煎一煎,或者用火烤,取其本味。”
中國一共900多種野生菌,雲南就有800多種。雨季一到,諸菌皆出。高山、河穀、山間盆地,空氣中到處彌漫著菌子的香味。滇西北的香格裏拉,終年白雪皚皚的高山裏出產最好的鬆茸和蟲草。滇南的西雙版納鮮花四季不敗,瀾滄江畔低地裏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熱帶蘑菇。滇中靠西是楚雄,以幹巴菌、虎掌菌、雞樅聞名。滇東北的西洋江畔,則出產最好的竹蓀、猴頭菇。滇西的高黎貢山與印度毗鄰,據說出產最好的鬆露,個頭小,但風味絕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