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食材太多太好,雲南人並不將任何一種食物看得太重。這幾年物價飛漲,幹巴菌、雞樅不再是平常人家隨隨便便就能支付的食品,但還有牛肝菌、青頭菌之類留在百姓的餐桌上。雨季吃菌子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季節一過,也不至於念念不忘。每個季節都有最當時令的食材,比如冬天是食補的季節,應該吃羊肉火鍋。

在易門的山區,我們經過一戶人家,木門虛掩,庭院無人,金黃的柿子落了一地。門口串著風幹的辣椒和玉米。後院出去就是一片鬆毛林。雨季時,這裏擠滿了趕來采菌子的城裏人。除了最名貴的鬆茸和幹巴菌,這裏基本上什麼菌子都有,青頭菌、牛肝菌、雞油菌……采完了就在這裏的廚房直接炒了吃。但現在是冬天,這裏就是一個特別寂寞的地方。主人是一個憨厚的小夥子,名叫王曉山,見到我們很高興,手忙腳亂從地上撿起掉落的柿子請我們吃。他說,這裏方圓百裏都沒有人家,隻有他與父母妻子一家四口住著。他們以前在山下種煙草,後來承包了後山那片鬆林,連著果樹50多畝,用圍牆圍了起來,雨季賣野生菌,其他時間養豬種菜。

像我們這種初來乍到的人,是難以真正理解雲南人對野生菌的感情的。孟澤與我講起雲南人對野生菌的愛,是從采菌子開始的。尤其像王曉山這種在山腳下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野生菌自古以來就是餐桌上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這邊先生上火,然後拿一個竹籃到後山采菌,不到半個小時,就背個幾公斤的野生菌回來,一鍋水剛好煮沸。

“雨季來的時候,采菌子是一件非常愉悅的事情。”他說,“通常是6月,剛剛下了幾場雨,就盼望著太陽出來。太陽一出來,就意味著可以采菌了。大人帶著孩子,小小孩子也背一個背籮,大都是竹籮,竹子透氣,野生菌在裏麵不會壞掉。走了許多山路,被雨打濕的紅土鬆鬆軟軟,層層腐葉下菌子們微微頂著個腦袋,俏皮地躲著,又好像專程等著你一樣。黃的是雞油菌,白的是白蔥,紅的是紅見手,綠色是青頭菌,黑色的是黑牛肝,顏色都很好看。那不隻是采菌,而是對自然的美好的發現——路上偶爾還會遇到一片火把果,野楊梅,或者新鮮的折耳根。折耳根是一種藥材,長得很漂亮,連根拔出來,就有獨特的藥香彌漫開來。野楊梅紅色的可吃,青澀的可以拿回家釀酒。山溝的岩間還有一種當地人叫‘石蹦’的田雞,順道捉幾隻回家,拿清水一燉,什麼都不用放,鮮美得讓你想把舌頭咬下來。”

至於菌子,因為雜七雜八地拎回來,單獨都不成盤,於是統統切片下鍋同炒,就是一道雲南人最家常的“炒雜菌”。通常是用大蒜和辣子同炒,大蒜可去土腥味,去毒、測毒,辣椒是為了激發出菌子的香氣,而且雲南人嗜辣,無辣不歡。一路從昆明陪我們到南華的烹飪大師趙光全老師告訴我,雲南人嗜辣嗜酸,是因為水土堿重,辣味可驅寒、通竅、開脾健胃,而酸味能解熱去燥,殺毒消菌。不過,雲南人不喜歡大酸大辣,酸必須微酸,醇酸,清鮮之酸,而不能寡酸,不是讓你頭皮發麻的酸,而是把你口水勾出來的那種酸;辣,則有清香辣、幹香辣、異香辣之分。

雲南人品鮮也是出了名的。所謂三鮮,是穀物之鮮、海鮮之鮮、肉類之鮮,每種鮮味在口腔裏的表現都不一樣。野生菌是超越這三鮮之外的鮮味。每一種菌子都有獨特的鮮味、香氣和口感,搭配也有諸多講究,比如虎掌菌配牛幹巴最香,青椒幹巴菌味異香、雞樅爆蝦仁鮮嫩滑爽,牛肝菌燉臘鵝味淳留芳。青頭菌則用牛肉湯煮最鮮,若再放一點臭豆腐,三種不同的鮮味組合出一道極其鮮美濃鬱的湯。現在大城市的高級賓館也喜歡用野生菌為原料,但對食材並不理解,一兩朵鬆茸,一點杏鮑菇,掛一勺鮑汁,就100多塊錢一位,全是化學調料的味道,哪裏還有野生菌的味道?

孟澤無意間說起一個美國人,每年都會到他的餐廳來。他自稱是一個旅行者,熱愛蘑菇,就滿世界地尋找蘑菇。每次來,他都坐在院子裏,點兩三個菜,通常都是野生菌,然後喝一杯啤酒,一邊喝,一邊看菜譜,用一個小本子抄下來。如果在法國,這樣的人可能會被認為是偷菜譜的而被扔出餐廳。但孟澤並不介意一個外國人抄他的菜譜,反而覺得是一種榮耀,與那位美國人言談甚歡。那人有個中文名字叫“幹巴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