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遊戲

作者:辛白

一、

有種小吃叫灌肉大田螺,大號彈珠那麼大的田螺,把裏麵的肉挑出來,和豬肉一起剁碎,拌上調味料、大蒜、生薑再塞回螺殼裏,放進又香又辣的湯汁裏熬煮,用牙簽挑著吃。我小時吃過一次,隻要想起就會口水直流,沒想到學校門口居然有賣。我買了一盒,正吃得滿嘴流湯時,同事劉老師從旁邊經過,略皺了下眉,“早飯沒吃啊?”

“吃了,看見這個就忍不住,你要不要來一個?”

“不了!”他擺擺手,把公文包換到左手,“張老師,你也是老師,要注意形象啊!被學生看到他們會怎麼想?”

大清早被前輩訓斥,搞得我挺尷尬。我剛剛大學畢業,進入這所私立中學是今年九月的事情,劉老師可以說是我的良師益友,可是在吃東西這種小事上我覺得他有點神經過敏,但嘴上還是說:“我下回注意!”

“千萬要注意!”

我們並肩走進學校,清晨七點校園裏卻異常熱鬧,給人一種朝氣蓬勃的感覺。

早讀課前,我走進班裏,三個本班男生和一個外班男生聚在後排大聲說笑,那幾個都是年級裏的刺頭,好像私底下也認識。

“真的假的,那個人膽子也太大了吧。”

“切,沒你想得那麼難,貼子裏寫得清清楚楚,你們要不要玩玩看?”

“萬一被發現怎麼辦。”

“不會的,那些家夥看著一本正經,其實軟弱得不得了。”

“中午再聊吧,老師都進來了!”

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什麼,聽上去不像什麼好事,但我不打算管閑事。私立中學學費高昂,生源寶貴,而招聘老師就太容易的,一個崗位就能讓幾十個畢業生趨之若鶩。所以校方重視的天平漸漸朝學生那一側傾斜,“一切為了學生,為了學生的一切”,說起來很動聽,但在這種價值觀驅使下也會引發極端的事情。比如上個月時間有個老師被問題學生揍得臥床不起,校方居然隻給了一點象征性的懲罰。大家都心懷不滿,在如此漠視老師的環境下,誰還願意去管那些問題學生呢?

剛來學校那幾個月,我可是超認真的。記得有一次作文課我大力稱讚一篇文章,還在班上朗讀,點評怎樣怎樣好,作者本人一直在下麵竊笑。

我大惑不解,劉老師指點我說:“手機能上網吧,下次看見好文章先百度一下。”一查,果然是抄來的。我覺得自己被戲弄了,狠狠教訓了那個學生,他用手指挖著耳朵,滿不在乎地說:“我抄一遍也付出勞動了,老師不是經常說,要尊重他人的勞動嗎?”

我氣得火冒三丈,後來劉老師開導我說:“別太把學生當回事,你認真對他們,他們未必認真對你。”

“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我就不信管不了這幾個學生!”

“你太較真,像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你根本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何必跟自己找不自在。”他說了一句我理解不能的話,“學生有你看不見的可怕之處!”

我並不信服這世故圓滑的大道理,從此格外關注這個叫劉超的男生,就是剛才說話的三名男生之一。

可每次找他談話,都會被他噎得說不上話,更別提什麼深入內心了。打老師事件發生後,我漸漸把認真丟出去喂狗了,也學會了那些不用經大腦卻能立竿見影的套話,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敷衍態度。

雖然有時我也在想,一個老師這樣做真的好嗎?

二、

鈴聲響起,我讓大家開始早讀,我來來回回巡視。那個劉超居然在下麵吃東西,我敲敲桌子警告他,他又往嘴裏塞了一個生煎包,好像給我麵子似的慢騰騰把包子收進桌屜,對我的瞪視視若無睹。

一個男生舉手,我有點詫異地走向他,這個叫王夢奇的男生是劉超的死黨之一,從來沒見他提過問題。果然當我湊近他時,他說:“老師我要上廁所!”

“去吧。”

另一個學生也舉手,他叫鄧曉舟,劉超的另一個死黨,“老師,我也要上廁所。”

我點點頭。

兩個男生半天沒回來,我站在門口朝走廊盡頭看,估計是鑽到廁所抽煙去了。我歎口氣,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鍾吧。

扭頭一看,劉超又開始吃生煎包了。

今天好像注定不平靜!

上午第三堂課,王夢奇在看雜誌也就算了,鄧曉舟在睡覺也就罷了,讓我不能容忍的是劉超居然在打遊戲機。他連起碼的掩護都不打,低著頭,不斷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後麵的學生眼饞地探頭張望。

我時不時停下講課內容朝那邊看,不知道是被他製造的聲音吸引,還是因為我的“格外注目”,不少學生也漸漸不聽課了,朝那邊看。有人提醒似的捅了劉超一下,本人不以為意地朝我瞥一眼,繼續幹自己的事。

我終於無法忍受,朝他走過去,睡覺的鄧曉舟被同桌捅醒,說話的人也閉上嘴,所有人的視線追隨我移動,帶著一種期待。

太過投入的劉超沒有察覺我的接近,當遊戲機被劈手搶過的時候,他甚至還叫了一句:“喂,好不容易打到一萬分!”

我搖晃著遊戲機,“我上課是不是打擾到你玩遊戲機了,要不要我向你道個歉!”劉超的臉漲得通紅。

我的語氣嚴厲起來:“遊戲機我沒收!下課自己到辦公室!”

我轉身離開的時候,他在後麵嘀咕一句:“白癡,把PSP說成遊戲機,我真替你悲哀!”

“你說什麼!”我質問。

“我說你是個白癡!”

“再說一遍!”

“白癡,有種來打我啊,來啊!就知道你不敢!”班裏一陣哄笑,劉超抱著雙臂靠在椅子上,臉上掛著不屑的表情。

我知道他家裏有錢,也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刺頭,更知道上次打老師的學生是他認識的外班朋友。但是陣陣笑聲聽上去是如此刺耳,我無法遏製自己的怒意,想都沒想,用手裏的東西朝他臉上砸了過去……

這堂課,當然是上不成了!

這件事鬧得很大,驚動了學校上層,劉超的家長來學校理論,被有經驗的劉老師擋了回去,我實在是太感激他了。

周一教職工大會上,聽著校長用慢條斯理的語氣說起這件事,我以為自己卷鋪蓋走人是不容分辨的了。

出乎意料的是,我隻是被點名批評,細究起來和上月發現的打老師事件脫不幹關係。假如學生打老師沒被開除,老師打學生反被開除,勢必引發大麵積的抗議。就算勞動力再廉價,校長也不敢冒這個險。

所以校長就師生關係緊張大發了一番宏論,會後不少同事拍著我的肩膀,真誠地說:“立大功了!”、“真有你的!”、“太解恨了!”

我謙虛地說:“時勢造英雄嘛!”

另一方麵,劉超每每看我的眼神總是令人膽寒,我不知道是否刻意為之,他頭上的繃帶纏得很誇張,仿佛一種無聲的控訴。

三、

打人畢竟是不對的,我知道自己沒資格說什麼,道歉又顯得太虛情假意,隻好裝作視而不見。

這天放學的時候,有人從後麵追上我,是王夢奇和鄧曉舟,他們拍著我的肩膀,親熱地喊:“張老師!”

“有事嗎?”街上人來人往,我估計他們不敢對我做什麼。

“來,抽根煙!”王夢奇掏出一包煙,比我抽的牌子要貴很多,他遞了一根給我。

“別太過分啊,你們在廁所抽煙的事以為我不知道,想拉我下水?”

“老師不也抽煙?”

“話是這樣說,但是……”

“給老師點上,點上!”王夢奇慫恿鄧曉舟說,後者真的掏出一部打火機,ZIPPO黑冰。

挑逗的火苗在麵前閃爍,我想這可能是走近他們和走進他們的一次好機會,於是我湊著火點著了煙。

好像得到特赦一般,兩人也點起煙,場麵有點不倫不類。

“是這樣的,上次那件事之後,劉超一直想找個機會道歉,但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王夢奇說。

“哦,那件事我也有責任。”

“不不,劉超回去被他爸狠揍了一頓,他已經認錯了。”

“不會恨我吧?”

“那倒不會,他就在這呢!”王夢奇指著一家蛋糕店,頭纏繃帶的劉超站在招牌下麵,一副羞愧的模樣,“過來!”

他走過來,真誠地低頭說:“老師,我下次再不在課堂上打遊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