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10)(1 / 3)

生活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精神狀態,我們的所思所為,我們認為它們有效,它們就有效,這取決於我們的估值。做夢者是紙幣發行者,他發行的紙幣在他觀念中的城市流通,就像真實的紙幣在外部世界流通一樣。如果虛構的煉金術煉不出黃金,心靈的貨幣永遠也不能換成黃金,為什麼我要去在意呢?

虛幻世界

我隻在做夢。這就是我的生活的全部意義。我唯一真正在乎的便是我的內心世界。我打開那扇通往夢想街道的窗戶,看到那裏的景象,便忘記了自我,這時候,我最深切的悲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唯一的渴望便是做一個夢想家。那些與我談論現實的人從來得不到我的關注。一直以來,我都屬於那個我不屬於的世界,屬於那個我永遠也做不了的那個人。不論我不曾擁有的是什麼,且不論那有多麼卑微,那都是為我寫成的詩歌。我唯一的愛便是什麼都不愛。我唯一的渴望便是什麼都不渴望。我對生活唯一的要求便是請生活繼續,但不要讓我感覺到生活。我對愛唯一的請求便是請愛把遠方的夢境延續下去。在我的內心世界裏,所有這一切皆乃虛幻,我始終受到遠方的吸引,而那朦朧的溝渠——在我的夢想世界裏幾乎超出了我的視線——相比我內心世界的其他地方,則擁有夢幻般的甜蜜,那甜蜜如此醉人,我不禁深深愛之。

我至今仍心心念念,要創造一個虛幻世界,這份癡迷至死方休。

如今,我不會在我的箱子抽屜裏排好線軸和象棋棋子(偶爾會有主教棋子或騎士棋子突出),可我很遺憾我沒有這樣做,而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會把角色一一安排好,他們是如此鮮活,如此可靠!這些角色占據著我的內心世界,令我感覺愜意,如同冬日裏坐在溫暖的火邊一樣。在我的內心中有一個世界,住在裏麵的都是我的好友,他們過著他們自己的真正生活,獨特且不完美。

有些人問題不斷,有些人則過著波希米亞人那卑賤且美好的生活。還有人成了推銷員,到處飄蕩。(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到處遊曆的推銷員向來是我最大的誌向之一——唉,此乃可望而不可即之事!)有些人住在我心中那個葡萄牙的鄉間村鎮裏;他們到裏斯本來,有時候我會在那裏碰到他們,便會飽含激情地向他們張開我那寬闊的雙臂。當我在房間裏踱步時夢想到這樣的情形,就會大聲講出來,還會指手畫腳——當我夢想到這樣的情形,想象自己遇到他們,跟著我便會高興不已,心滿意足,上躥下跳,淚流滿麵,張開我的雙臂,去感覺那份真正的巨大的快樂。

哦,懷舊之情再令人感傷,也抵不過懷念從不存在之事物帶來的痛苦!當我懷念現實之中的過往之際,當我為我童年生活的屍體而哭泣之際,我感到一種渴望。而當我在我設想的世界裏轉彎時,抑或當我在同一個夢境裏來回穿梭,穿過街道上的某個門口時,我會因為夢境之中那些卑微角色從不曾存在而流淚,會因懷念曾在我的偽生活中見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人而哭泣,這時感受到的那份顫抖的悲傷會給我帶來的熱情。而那渴望與這熱情根本無可比擬。

當我想起我的夢境之中的朋友們——我和他們在虛假生活中有很多共同的經曆,在想象中的咖啡館裏,我和他們一起促膝長談,興奮莫名——他們從未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空間,在那裏他們可以真實存在,獨立於我把他們創造出來的意識之外!這時候,我的懷舊之情無力複蘇,因而產生的苦澀轉化成了對上帝的哀怨,正是上帝創造出了那麼多的不可能。

哦,那死氣沉沉的過往在我內心中幸存下來,從不曾在任何地方、隻在我心中存在!那小小鄉間別墅的花園裏的花朵隻在我心中存在!那農場中的鬆林、果園和菜地隻是我的夢境!我想象自己去田園之中遠足,這從未真正存在過!路邊的樹木,小徑,石頭,路過的鄉民——所有這一切都隻是夢境,隻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記錄,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傷害。而我曾花費如此多的時日在夢中想象著這些事與人,現在則花費無數的時間讓自己牢記曾在夢中想象過這些事與人,這便是我感受到的真正的懷舊之情,這便是我為之悲傷的真實過往,這便是我注視著的真實生活的屍體,那屍體就莊嚴地躺在它的棺材裏。

有些風景與生命並非隻是我心所想象。某些沒有多大藝術價值的畫作,某些我每天都會看到的牆上的圖片,都已經成為了我心中的現實。看到這些事物之時我的感覺極為不同——更加難過,更加深刻。不論那些情形是否真實,我都因為自己不能置身其中而感覺悲傷。曾經我在一間房間裏睡覺,看到牆上掛著一幅小圖片,我甚至都無法成為圖片中那座被月光籠罩森林邊的一個毫不起眼的人物——這件事就發生在我的童年剛剛結束之際,這叫我如何不悲傷。我無法想象自己隱藏在那裏,隱藏在河邊的森林裏,沐浴在永恒(不過我這樣描述真的非常差勁)月光之下,看著一個人劃著船從柳枝下漂浮而過,這叫我如何不悲傷。在這些情形之下,我因為自己無力做到完全想象而悲傷不已。我的懷舊之情表現出了其他特點。我絕望的姿態是不同的。讓我倍受折磨的這份不可能催生除了一份別樣的焦慮。啊,要是所有這一切對上帝來說至少存在哪怕是一點意義該有多好,這若能實現,便與我的欲望相一致;在我不知道的地點,在垂直的時間內,這若能實現,便與我的懷舊之情和幻想不謀而合!要是這一切能夠組成天堂,即使隻是為了我一個人也是好的!如果我能與我想象出來的朋友相遇該有多好,一起在我創想出來的街道上散步,清晨裏在我自己描繪的鄉間別墅裏醒來,周圍全是公雞和母雞——所以這一切都比上帝的安排還要完美,按照正確的秩序存在,按照我需要的形式存在,這一切即便是在我的夢境裏也沒法實現,因為在我的內心之中雖然隱藏著這些不幸的現實,卻總有一部門空間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