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味,猶如命運強加於我的某些奇怪而陌生的任務,我不得不犧牲自由自在的傍晚時光去完成。乏味,猶如一項新的職責——是一種可憎的互動——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就像命運強加給我的特權,我也應當對命運感激涕零。乏味,猶如千篇一律的生活還不夠單調,我的確切感覺也必須烙上這樣的單調。
羞辱麼?是的,我感到羞辱。我費了好一陣子去理解這種看似完全沒理由說得通的感覺。我被人所愛。有人將我當做可以被愛的人類來傾注她的注意力,這應當激起了我的虛榮心。然而,短暫的虛榮心過後(這種虛榮心裏可能還包含了某種驚喜),我所體驗到的是一種羞辱。我感到自己就像誤拿了別人的大獎——那個獎的巨大價值應該屬於應得的人所有。
但最大的感覺就是倦怠——這種倦怠比任何乏味都難受。我終於理解了夏多布裏昂a的那句話,由於我曾經缺乏個人經驗,那句話的含義總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夏多布裏昂在代表作《勒內》中寫道:“人們受累於被愛。”我驚訝地發現,這與我的體驗不無二致,以致我無法否定它的正確性。
被人所愛,真正被人所愛,是多麼令人倦怠啊!成為別人繁重情感的施予對象,是多麼令人倦怠啊!看看你自己——你最大的渴望就是永遠自由——如今卻被改造成一個天天往返兩地的送貨員,擺出一副不會逃避的體麵模樣,唯恐別人以為你對感情不負責任,並將失去人類心靈所能給予的最高尚的情感。你的存在完全依附於與他人情感的關係之上,是多麼令人倦怠啊!不得不有所感覺,不得不以哪怕是一丁點的愛做回報,即便這種愛不是真正的互動,這又是多麼令人倦怠啊!
夏多布裏昂(1768~1848年),法國作家,著有小說《阿拉達》、《勒內》、《基督教真諦》,長篇自傳《墓畔回憶錄》等,是法國早期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家。
——譯者。
這段朦朧的心靈插曲轉瞬即逝,如今在我的知覺或情感裏沒留下任何痕跡。它沒有帶給我任何從人類生活準則裏能演繹出來的體驗,因為我是人類,我的體驗與生俱來。它讓我悲歎過去時既不悲也不喜。我像是在哪裏讀到過它,事情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它又像一本我讀到一半不得不停下來的小說,小說的另一半已丟失,但我並不介意,因為故事的前半部分還在那裏,盡管它已沒有意義。我認識到,不管丟失的那一半裏講述著什麼樣的故事,那本書都將永遠失去意義。
剩下的就是我對愛我之人的感激之情。但這是一種抽象、令人困惑的感激,更多的是理智而不是情感。如果有人因此而悲傷,我感到抱歉。我對此感到抱歉,但僅此而已。
生活不大可能再給我一次偶遇的自然情感。在徹底分析完第一次體驗後,我幾乎希望看到自己再次遇到時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我可能會感受到更多或更少的感情。如果這樣的命運降臨,那就降臨好了。我對我的情感充滿好奇。然而,不管事實如何或將要如何,我一點也不好奇。
冷漠的獨立性
對一切都不屈服,對一個人,一段情,一個理念,都是如此,保持一種冷漠的獨立性,不相信真理,或者,甚至不相信獲得真理的有用性——在我看來,對於那些不思考就不能活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對待內心智慧生活的正確態度。有所歸屬和平庸並無不同。信條、理想、女人和職業——這一切都是牢獄和枷鎖。存在意味著自由。我們引以為傲的每一個雄心都是一個障礙;如果我們知道,我們的雄心被一根繩子拴住,我們就不會引以為傲了。不:我們沒有被拴住!擺脫自己,也擺脫其他一切,精力分散的沉思者,沒有結論的思想家,擺脫上帝,在監獄的院子裏,趁著行刑者分心,我們可以享受片刻的歡愉。明天我們就要上斷頭台,或者,如果不是明天,那就是後天。讓我們在末日到來之前漫步,刻意去忘記一切目標和追求。沒有皺紋的前額在太陽下閃著光芒,對於放棄希望的人而言,微風是如此涼爽宜人。
我把鋼筆扔在有些傾斜的桌麵上,看著它往下滾,也懶得去撿。我毫無征兆地感受這一切。我的快樂存在於感覺不到的憤怒手勢中。
生活規則的注解
控製他人的需求就是對他人的需求。指揮官是依賴他人而存在的。
提升你的品格,不將外界的一切納入進來——不向任何人索取任何東西,也不將任何東西強加給任何人,而當你需要他們時,就把自己變成他們。
將你(所需的)必需品降至最低限度,以便使自己不因任何事而依賴任何人。
事實上,絕對來說不可能有這種生活。然而,相對來說這種生活不是沒有可能。
讓我們來假設一個人擁有並經營一間辦公室。他應當做任何事情,而不需要雇傭別人。他應當會打字,會結算,會打掃辦公室。他讓其他人來做,並非因為他沒有能力去做,而是因為這樣可以節省時間。他叫勤雜工將信件帶到郵局,並非因為他不知道郵局在哪,而是因為他不想浪費時間跑一趟。他叫一個職員去處理某件事,並非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去處理,而是因為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小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