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26)(1 / 3)

沉悶……是沒有思想的思想,卻厭倦於思想。是沒有感覺的感覺,卻因感覺而焦慮。是沒有回避的回避,卻因回避而感到厭惡——所有這一切都可稱之為沉悶,但卻不是沉悶本身,而是沉悶的最佳釋義或詮釋。按照我們的直接感受,沉悶就好比是懸掛於靈魂城堡的護城河上的吊橋,這架吊橋已被收起來,我們隻能凝視著城堡周圍的土地,卻不能涉足半步。在我們內心,某些東西將我們與自己隔離開來,有如我們的呆滯,那些分隔物是一條環繞自我疏離的肮髒溝渠。

沉悶……是沒有痛苦的痛苦,沒有欲念的期待,沒有理由的思考……沉悶就像被消極惡魔侵占,被虛無蠱惑。巫師和女巫通過造出我們的模型,然後折磨模型,按照他們的推測,這種折磨就會通過某種靈魂轉化體現在我們身上。我要說,沉悶就像這種形象轉化,如同小妖將邪惡的符咒施與我的幽靈而非模型。符咒施與我的內在幽靈,而在我靈魂內部的表層,貼上或釘上了寫滿符咒的紙片。我就像一個出賣幽靈的人,或者說,更像被這個人出賣的幽靈。

沉悶……我努力工作。我履行著實用道德主義者們眼中的社會責任。我履行這種責任,或者說聽任這種命運,不需要耗費太多努力,也沒什麼明顯的困難。然而有些時候,正好在工作或休息期間,按照道德主義者們的說法,我應當去享樂,我的靈魂被一種苦楚的惰性淹沒,我感到厭倦,不為工作,也不為休息,而為自己。

我甚至對自己無所思索,又為什麼會厭倦自己?如果我什麼都不曾思索過,又會如何呢?我忙於記賬或稍作憩息時,宇宙之謎浮上心頭了嗎?生命的普遍性痛苦突然在我的靈魂中呈現出來了嗎?為什麼被賜封貴族的人連自己的身份是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一種虛無感,一種沒有食欲的饑餓,一種與過度抽煙或消化不良時生理上的大腦和胃有著同樣感覺的惰性。

沉悶……或許,它是我們靈魂深處因沒有信仰而產生的不滿,是沮喪的孩子(我們內心就和這個孩子一樣)因我們沒有給他買最好的玩具而感受到的失望。它或許隻是人們心中安全感的缺失,他們需要一隻援手來引路,在感情深處的黑暗道路上,人們更多感受到的是無法思考的寂靜夜晚,無法感受的空落街道……

沉悶……心有上帝的人不會感到沉悶。沉悶是神秘論的缺失。對於缺乏信仰的人來說,甚至懷疑也是辦不到的,甚至他們的懷疑主義也缺乏質疑的能力。是的,沉悶是靈魂缺乏自欺欺人的能力,是思想缺乏虛構的階梯,心靈憑借這條階梯可以堅定地登上真理之巔。

思考的沉重

通過類推,我得知飲食過度意味著什麼。我通過自己的感覺而不是胃得知了這一點。有些天,當我想得太多,我的身體變得沉重,姿態笨拙起來,我感到自己一動也不能動。

在這種情況下,消失了的幻想的殘餘幾乎總像是一顆肉中刺,從我平靜的麻木中顯露出來。我在無知的基礎上製定計劃,在假想的基礎上建造大廈,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使我眼花繚亂。

在這些奇怪的時刻,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不過是我的附屬品。我不僅忘了責任的概念,還忘了存在的想法,我從身體上厭倦了整個宇宙。我的所知和所夢使我昏昏欲睡,用同樣的強度使我的眼睛發痛。是的,這時我比任何時候都了解自己,我是躺在無人之地的樹下打盹的乞丐。

去旅行的主意

去旅行的主意間接引誘著我,就好像這個完美的主意在引誘別的什麼人,而不是我。整個世界的大全景橫貫我警覺的想象力,像一種多姿多彩的乏味;我追溯一個願望,就像一個人疲於做出手勢,潛在的風景和預想中的一樣乏味,這種倦怠像刺骨的寒風蹂躪著我虛弱無力的心靈之花。

旅行如此,書籍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如此……我向往一種博覽群書的安靜生活,以古人和現代人為伴,這種生活使我通過他人的感覺來重建我的感覺,內心充滿矛盾思想,這些矛盾思想建立在沉思者和思想者(多數為作家)之間的矛盾基礎上。但是,我一從桌上拿起書,讀它的想法就消失了,讀書的身體動作剔除了所有讀書的欲望。同樣,如果我碰巧走近站台或出發港,旅行的想法就減弱了。我重新回到兩種毫無價值的狀態中,我(我同樣毫無價值)確信如此:不起眼的路人般的日常生活,和醒著失眠的夢境。

讀書如此,一切都是如此……我一想起什麼事,這種想法就打斷了生活的平靜,我滿懷抵觸情緒,抬眼望著屬於我的西爾芙a,可憐的人,如果她隻學唱歌,或許她會是個歌聲動人的生靈。

記憶中的琴聲

我第一次來到裏斯本時,曾聽到公寓的樓上傳來琴聲,一個我至今未見到真人的姑娘在用鋼琴彈奏枯燥的音階。如今,通過一些不可思議的浸潤過程,我發現,在我內心仍響起那些音階的彈奏聲,如果樓下的門敞開著,聲音仍然清晰可聞。曾經彈奏音階的是一個姑娘,如今已成為其他什麼人,一個成年女士,或者已不在人世,在鬆柏成陰的白色墓地裏長眠。

我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孩子,但是,現實中的鋼琴彈奏聲與記憶中的聲音並無差別,以至於當聲音欲揚先抑時,同樣是緩緩的手指動作,同樣是有節奏的單音。不論我感受或思考它時,心中難免湧起一種朦朧而焦慮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