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時節,
我隻覺得你那不可思議的美豔,
已經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質一團,
然後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開遍水鑽花的
碧玉的草場上;這時我肩上忽展開
一雙翅膀,越張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隻大鵬浮遊於八極之表。
哦,月兒,我這時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強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陣清香攪著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個寒噤,猛開眼一看,……
哎呀!怎地這樣一副美貌的容顏!
醜陋的塵世!你那有過這樣的副本?
啊!布置得這樣調和,又這般端正,
竟同一闋鸞鳳和鳴底樂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這雙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間竟有這樣的美!
啊,大膽的我喲,還不自慚形穢,
竟敢現於伊前!——啊!笨愚呀糊塗!——
這時我隻覺得頭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覺得我是汙爛的石頭一塊,
被上界底清道夫拋擲了下來,
擲到一個無垠的黑暗的虛空裏,
墜降,墜降,永無著落,永無休止!”
月兒初還在池下絲絲柳影後窺看,
像沐罷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發一般;
於今卻已姍姍移步出來,來到了池西;
夜颸底私語不知說破了什麼消息,
池波一皺,又惹動了伊嫻靜的微笑。
沉醉的詩人忽又戰巍巍地站起了,
東倒西歪地挨到池邊望著那晶波。
他看見這月兒,他不覺驚訝地想著:
如何這裏又有一個伊呢?奇怪!奇怪!
難道天有兩個月,我有兩個愛?
難道剛才伊送我下來時失了腳,
掉在這池裏了嗎?——這樣他正疑著……
他腳底下正當活潑的小澗注入池中,
被一叢剛勁的菖蒲鯁塞了喉嚨,
便咯咯地咽著,像喘不出氣的嘔吐。
他聽著吃了一驚,不由得放聲大哭:
“哎呀! 愛人啊!淹死了,已經叫不出聲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見了,他更驚慌地叫著,
卻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聲了!
他掙紮著向上猛踴,再昂頭一望,
又見圓圓的月兒還平安地貼在天上。
他的力已盡了,氣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隻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孤獨的李白終於孤獨地死了。從以酒澆愁的醉,到盼月望月的怨,到原罪觀念中的憤,再到浮遊八極的愧,最後是精神癡迷的獻身,都是他擺脫孤獨、自我掙紮的種種努力。最後,諸種努力皆告失敗,他獲得的隻是最深的孤獨感受,最後的死倒也未嚐不是一種客觀上的解脫,李白“要笑”了。可聞一多注定還要麵對痛苦的現實。
這首長詩在藝術上的最顯著特征就是對曆史氛圍的成功營造。這首詩本是“借他人之酒杯,澆心頭之塊壘”,即是假托曆史來抒發現實的體驗,聞一多在前序中也告誡讀者說“不要當做曆史看”。但這並不是說詩歌可以任意填充現實的成分,既然是“史詩”,那麼就意味著,它與現實的聯係是精神體驗上的,而在詩的表層成分(形象、氣質、語言等)方麵則應當具有必要的曆史特征。《李白之死》力避出現現代的術語,又以李白的《月下獨酌》為全詩的基本骨架,其中不時穿插眾多的曆史史實及李白本人的詩句,在整體上成功地營造了一個完整的“李太白時代”的氛圍,從而把曆史與現實的互相解釋放在一個不容挑剔的背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