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李白之死(3 / 3)

當我看你看得正出神的時節,

我隻覺得你那不可思議的美豔,

已經把我全身溶化成水質一團,

然後你那提挈海潮底全副的神力,

把我也吸起,浮向開遍水鑽花的

碧玉的草場上;這時我肩上忽展開

一雙翅膀,越張越大,在空中徘徊,

如同一隻大鵬浮遊於八極之表。

哦,月兒,我這時不敢正眼看你了!

你那太強烈的光芒刺得我心痛。……

忽地一陣清香攪著我的鼻孔,

我吃了一個寒噤,猛開眼一看,……

哎呀!怎地這樣一副美貌的容顏!

醜陋的塵世!你那有過這樣的副本?

啊!布置得這樣調和,又這般端正,

竟同一闋鸞鳳和鳴底樂章一般!

哦,我如何能信任我的這雙肉眼?

我不相信宇宙間竟有這樣的美!

啊,大膽的我喲,還不自慚形穢,

竟敢現於伊前!——啊!笨愚呀糊塗!——

這時我隻覺得頭昏眼花,血凝心冱;

我覺得我是汙爛的石頭一塊,

被上界底清道夫拋擲了下來,

擲到一個無垠的黑暗的虛空裏,

墜降,墜降,永無著落,永無休止!”

月兒初還在池下絲絲柳影後窺看,

像沐罷的美人在玻璃窗口晾發一般;

於今卻已姍姍移步出來,來到了池西;

夜颸底私語不知說破了什麼消息,

池波一皺,又惹動了伊嫻靜的微笑。

沉醉的詩人忽又戰巍巍地站起了,

東倒西歪地挨到池邊望著那晶波。

他看見這月兒,他不覺驚訝地想著:

如何這裏又有一個伊呢?奇怪!奇怪!

難道天有兩個月,我有兩個愛?

難道剛才伊送我下來時失了腳,

掉在這池裏了嗎?——這樣他正疑著……

他腳底下正當活潑的小澗注入池中,

被一叢剛勁的菖蒲鯁塞了喉嚨,

便咯咯地咽著,像喘不出氣的嘔吐。

他聽著吃了一驚,不由得放聲大哭:

“哎呀! 愛人啊!淹死了,已經叫不出聲了!”

他翻身跳下池去了,便向伊一抱,

伊已不見了,他更驚慌地叫著,

卻不知道自己也叫不出聲了!

他掙紮著向上猛踴,再昂頭一望,

又見圓圓的月兒還平安地貼在天上。

他的力已盡了,氣已竭了,他要笑,

笑不出了,隻想道:“我已救伊上天了!”

孤獨的李白終於孤獨地死了。從以酒澆愁的醉,到盼月望月的怨,到原罪觀念中的憤,再到浮遊八極的愧,最後是精神癡迷的獻身,都是他擺脫孤獨、自我掙紮的種種努力。最後,諸種努力皆告失敗,他獲得的隻是最深的孤獨感受,最後的死倒也未嚐不是一種客觀上的解脫,李白“要笑”了。可聞一多注定還要麵對痛苦的現實。

這首長詩在藝術上的最顯著特征就是對曆史氛圍的成功營造。這首詩本是“借他人之酒杯,澆心頭之塊壘”,即是假托曆史來抒發現實的體驗,聞一多在前序中也告誡讀者說“不要當做曆史看”。但這並不是說詩歌可以任意填充現實的成分,既然是“史詩”,那麼就意味著,它與現實的聯係是精神體驗上的,而在詩的表層成分(形象、氣質、語言等)方麵則應當具有必要的曆史特征。《李白之死》力避出現現代的術語,又以李白的《月下獨酌》為全詩的基本骨架,其中不時穿插眾多的曆史史實及李白本人的詩句,在整體上成功地營造了一個完整的“李太白時代”的氛圍,從而把曆史與現實的互相解釋放在一個不容挑剔的背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