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黃土地作品《路遠連著天》
作者:亞寧
老荒地:一
上世紀三十年代,在河套大地的西北角,一個名叫太陽廟的小村莊裏,十幾個衣衫破爛的農民圍在一起。他們悄無聲息地看著一個瘦高個子的年輕後生,小心翼翼地從一個小木棍綁成的籠子中,抓出一隻羽毛灰白的鴿子。一個大個頭的中年人接了過去,把一小卷東西縛在鴿子細瘦的腿上,紮緊,表情凝重地往空中用力一拋。
鴿子撲騰著雙翅飛入了自由的天空。
擁有了自由的鴿子沒有就此飛去,而是在十多戶半露半埋的土窩子上空繞了一圈,給還在仰頭凝望的人們抖落兩片身上的羽毛後,才瞪著梅豆小眼,以一種巡視的姿態,飛過田野縱橫,草色青青,農人四散勞作,牛羊成群野放的平原大地,往東南方向意無返顧地飛去。
這麼大一片土地,怎麼會平坦的像一張綠色的巨毯?自己從小生活成長過的十萬大山,怎麼會和這大平原有如此大的差異?是誰創造了它們的天壤之別呢?鴿子飛翔中胡思亂想著,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鴿子覺得肚子有點饑,兩翼有點疲累,便飄然而下,歇腳在黃河邊的一塊青草地上,吃了一些草稞子和蟲類,又到一處水灣裏飲足了水,“咕、咕、咕”自語了一通,乘著一陣清風重新起飛了。這一飛,它就越過了體態瀟灑,流淌恣意的黃河,漸漸遠離了平原綠色,深入到沙土和亂石鋪成的戈壁灘。
一隻黃鼠狼蹲在一處土坎上,警惕地盯視著空中。想到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鴿子不由得象個浪情的女人一樣笑了。在一塊大土丘的陽麵坡上,又有一隻土撥鼠,瞅見了飛過的鴿子,嚇得一頭鑽進了鼠洞裏,很快又探出頭來往空中看著。鴿子開心地“咕咕”大笑,故意向著鼠洞俯衝下來,土撥鼠便慌亂地退進了洞裏。
鴿子抱著輕鬆歸鄉的好心情,飛進了一望無盡的沙漠地帶。在這種不毛之地的上空,它不敢分神了,專心地飛翔在波濤洶湧、旋渦翻騰的沙海之上,沿著生命中一根特殊神經所指明的方向,向著自己的出生地快速地飛去。
十多天後,這隻鴿子經曆了無數的險與難,疲憊而又欣悅地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十萬大山上空。俯瞰所見,山丘連綿,溝壑縱橫,水流蠻荒,煙嵐如障,野雉出沒,狼魅如影……。這樣的凶險之地,卻是這隻鴿子生來熟悉,並倍感親切的所在。它飛翔的更加輕盈,精靈一樣巡遊著,繼續向東南方向一路飛去。
終於,這隻鴿子從空中看到了自己出生之地,一處叫作老荒地的山村,寧靜地座落在山彎中濃濃的樹影裏。它展開雙翼,羽毛蓬鬆,飄然落向了村北邊一處平平整整的場院。場院裏堆放著收割回來的穀物,還漫步著十幾隻鴿子。它們是這隻鴿子久違的兄弟姐妹,正閑散在場麵一角,海闊天空地談論著所見所聞,以及老荒地村久遠的過去。看到落入群中的這隻鴿子,其它鴿子咕咕著圍了上來,噓寒問暖,問長問短,迫不急待想知道關外到底是咋樣一個地方?
剛剛虛齡三歲,尚不會站起來走路的大頭娃娃耿光祖,穿著紅兜肚,流著口水,坐在鴿群不遠處一堆攤開的麥草上,為無人關心自己,又有幾分饑餓而哭哭啼啼,眼淚在臉上一流,再用泥手一抹,就變成了一個標準的髒孩子了。勝利歸來的鴿子在鴿群中引起的騷動,吸引了耿光祖的注意。他靜了一會兒,又想起來似的哭了兩聲,轉身瞅著不遠處幾個貪玩的大孩子。他們中有自己的三姐秀花和四哥光年。見沒人理會,耿光祖又開始往鴿群所在的場院邊上爬著。這一群耿家家養的鴿子,對這個剛剛會爬的小兒並不在乎,任由他加入到自己的圈子裏來。一隻調皮的鴿子忽地飛起來,飄飄然就落在了耿光祖黃毛稀疏的腦袋上。小家夥用兩隻小手往頭上探去,鴿子輕巧一躍,落到了地上。
耿光祖咿咿呀呀,鴿子群嘰嘰咕咕,雙方交流著誰也不知道的內容。後來,那隻歸來的鴿子先回了窩,其它的鴿子也一個個飛走了。耿光祖不會飛,隻能向鴿子飛去的方向爬了過去。
快爬到場院的土崖邊時,耿光祖才引起了三姐耿秀花的注意,跑過來把他抱回到原來的麥草堆上。耿光祖又哭了,三姐嚇唬不許他哭,不許他亂爬,要不然小心挨打。耿光祖止了哭聲,淚眼鼻涕地看著三姐,說著咿咿呀呀的話。耿秀花聽不懂,給耿光祖手裏塞了一根樹枝,就忙著又耍去了。耿光祖把樹枝揮了揮扔掉了,再一次固執地向著場院邊上爬去,這一回居然臨近到了崖畔上,也就看到了畔下的一處老院子。
幼小的耿光祖不知道,自己所處的這個場院,是建在老荒地村的村北,臨近河崖的一處山嘴子上。由於位置高出周邊的坡地,視野開闊,可以望見北、東、南三個方向的遠山,向西卻被近處的一座山峰遮擋著。場院下麵東南向的坡上,有一院耿家祖上傳下來的老石窯,背倚山頭,門窗半圓,院落寬大,還長著幾棵老杆老枝的果樹,樹下擺著石磨和石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