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夕陽西下,從場院南邊的土路上,耿光祖先是看見幾件搖晃的農具探到空中,後來是幾顆頭顱慢慢探出地麵,再後來是父母和大哥、二哥、大姐、二姐的上半身一點點從地裏長了出來。這是一個奇怪的印象,以至耿光祖在懂事之前,一直錯誤地認為人都是從土裏長出來的。等他長大以後,知道那是一種幼小的錯覺,卻總不能擺脫那份印象。
從土坡上長出來的父母,讓耿光祖一下子想起了母親的奶汁,咿咿呀呀叫喚著,連滾帶爬迎了過去。三姐和四哥聞聲跑了過來,抱起了耿光祖,朝著歸來的父母迎了過去。
耿光祖被送到了母親的懷裏,急不可耐地用手抓著,用嘴滿胸脯亂找奶吃。他的土樣子惹怒了父親耿福山,三姐和四哥都挨了罵。三姐嚇得往場院下的家裏跑去。四哥對父親的罵話不以為然,接過母親遞來的幾顆半紅半青的海紅果,一口咬下去,酸得滿臉皺出無數的褶子,像個小老漢一樣。
全家人跟著耿福山,回到了場院下另一邊較小的窯院裏,放下手裏的勞動工具,便各自忙碌開份內的事情。拖著疲勞身子的母親,把吃飽了奶的耿光祖,用一塊布渾身擦抹了一遍後,放到窯裏的土炕上,開始為全家人準備晚飯。大姐、二姐一個到灶前拉風箱燒火,一個提了木桶到院子的一側去喂豬。大哥光正撂下手中的農具,喝了一銅勺大甕裏的涼水,把臉用袖子一抹,從院子裏的果樹上,摘了掛在上麵的匾擔,到離村四裏多路的暖水泉去挑水。這幾天從鎮上私塾歸來的二哥光明,則抓緊時間在還透著幾分亮的窗台前,大聲地念著書本中的文章。不一會兒,放羊回來的三哥光大,和一個叫老常的老羊館一起,把家裏的一百多頭羊趕進了三麵高牆一麵崖的圈裏。獨有四哥光年,比耿光祖大三歲,什麼活也幹不,隻是自得其樂,把院落門口的一根棍子當馬騎,嘴裏還在發號司令,手在空中揮起又落下,算是揚鞭催馬。一家之主的耿福山,這個時候反而閑了手,先上了趟茅房回來,就躺在炕頭前的一堆被褥上,開始了每天都要抽過了癮才罷手的吸水煙。
太陽落山,夜氣東來,一家人的晚飯做好了。耿福山端坐在炕桌前,接過了女兒雙手端上來的飯碗,香噴噴熱呼呼地吃了一口。家裏的其他人,有幾個圍在桌子前,有的端著碗,背靠著窯門臉上的牆站著吃飯,有的蹲在院子裏。一時間,滿院都是吃飯吸溜咂嘴唇的聲音。
這是個祥和的黃昏,吃了晚飯的耿福山提了水煙袋,往上院的老爹老媽家去了。母親耿仇氏躺在炕上,逗著五兒耿光祖樂。兩個女兒收拾碗筷,洗鍋,倒潲水。其他的兄弟幾個這時才算正式消閑下來,各自去理弄喜歡的事。
放羊的老三耿光大生性厚道,是個不謀事的慢性人,常掛一臉的憨笑。他平日裏最喜養鴿子,所養的鴿子一個比一個機靈,成了遠近聞名的信鴿高手。耿福山對此不感冒,耿光大隻好把鴿窩建在爺爺大院的一間閑置的窯洞門前。飯後有了閑空的耿光大,爬到鴿子窩裏揀鴿子蛋,發現了那隻從大後套飛回來的鴿子腿上,綁著一個用羊皮包著的小卷。他禁不住驚喜地喊叫起來。
耿光大的這一嗓子喊叫,打破了老荒地村平靜的黃昏,吸引來了眾多的家人。耿福山和大哥耿福天都聞聲過來。老爺子耿力賢也柱著拐杖,走出自己住的窯洞,問發生了什麼事?耿光大很快就從鴿子腿上解下那個羊皮紙卷,遞給了走向前來的父親。耿福山接過了紙卷,由於夜色漸濃,上麵的字看不清楚,全家人便湧著往老爺子耿力賢的窯洞走。
在油燈下,人們發現羊皮紙卷上用絲線繡著十幾個字。耿福水瞅了半天,念道:“全都順利到達,勿念,福地。”屋裏的人聞聲,一下子高興地嚷嚷開來。老大耿福天自語說:“這下好了,鴿子回來,人也平安到達,再不用擔心了。”老爺子耿力賢拍了拍胸口說:“老天爺保佑,他們到了。到了好啊,到了在那裏就好好的過活吧。”說完又補充道:“其實,有福地領頭,福川跟著,從走的那天,我就知道他們肯定會沒事的。”
很快,鴿子幾千裏外捎書報平安的消息,傳得整個老荒地村家家戶戶都知道了,人們紛紛湧到耿家來,把那個羊皮紙卷在油燈下傳來傳去地看,反反複複念出聲來。
這是個不同尋常的消息,它說明幾個月前,從村裏遷徙上大後套的十多戶人家,都順利到達了目的地。這讓一度遲遲得不到親人消息的村人們,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也讓老荒地村這個寧靜的黃昏多了幾分快樂的生機和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