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個懷抱
肖夏睡覺有三樣必備的玩意,耳塞、眼罩和鬧鍾。耳塞塞上,眼罩蒙上,一片混沌中睡個昏天黑地地老天荒。所以,她還必需被鬧鍾叫醒。今天她請了假,沒有任何理由,隻是不想去上而已。鬧鍾是未被設定的狀態。當被吵醒之後,她攤開如蝸牛般虛弱的身體,用了好幾分鍾才分辨出是樓下的吵鬧聲把她喚醒的。
母親汪楚蘭能與汽車喇叭聲抗衡的嗓子嚷的分明是,你們再不走,我打110了!然後有細細碎碎的哭聲響起,是外婆,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的哭聲。肖夏彈簧般蹦坐起來,手在頭發上胡亂理幾下,上下掃一眼睡衣還算齊整,人趿著拖鞋立馬衝下樓去。
院子裏除了外婆、母親、幾名熟悉的房客,還有一對陌生男女。汪楚蘭身邊站著像靠山一般的房客,他們臉上的神氣表明隻要房東一聲令下,他們會毫不猶豫拔刀相助。他們平時都巴結汪楚蘭,因為在這裏租房子的都不是什麼有錢的主,沒幾個不拖欠過房租的,想不看房東的臉色少聽房東幾句冷嘲熱諷,逮著不花本錢的機會總得跳出來表現一下。他們針鋒相對的是那一對男女。這對男女從氣質上看就不像本地人,身材高大健壯,皮膚灰黑,衣著過時,惹人注目的是那女的,小腹隆起,看樣子有得四五個月的身孕了,半邊身子躲在男人身後。外婆則站在兩個陣營中間,身形短小,手裏緊緊捏著一本藍皮存折,眼睛泛紅像個受氣包。
汪楚蘭看肖夏現身,像來了救兵,揮手說,夏,快過來,來看看,開開眼。汪楚蘭遞給肖夏一張字條,肖夏認得出是外婆的字跡,如小學生,一筆一劃,方方正正。內容如下:我徐榮妹自願承擔孫豔每月1000元的安胎費,10個月共計10000元,生產孩子各項費用10000元,兩項合計20000元。如果張誌軍、孫豔無力撫養孩子,本人願意替他們撫養孩子。立字據人:徐榮妹。
肖夏再看一眼那女人的肚子,問了一句,你叫孫豔,孩子幾個月了?女人臉上還掛著淚,點點頭說,我是孫豔,孩子四個多月了。肖夏說,你們的孩子為什麼要人家給你養?男人搶著說,誰稀罕別人幫養?剛才我都說過好多遍了,我們本來不想要這孩子,要做掉的,是你家老人求我們把孩子生下來,我們沒有能力養就不打算要,她求我們要,她付錢養天經地義,我們也沒求她來著。男人嗓門不小,理直氣壯。
肖夏相信男人話裏沒有編排,這在別人聽起來絕對是一樁訛人的事件,但肖夏一點不懷疑她的外婆會做這樣一件事,她相信母親汪楚蘭也能明白這一點。所以,肖夏問的是,你是張誌軍吧,我外婆沒付你們錢嗎?男人說,是,我是張誌軍,頭五個月安胎費老人家給我們了,一共五千塊。汪楚蘭巴掌一拍嚷起來,聽聽,五千塊拿走了,現在還要提前來拿那剩下的一萬五,要不是我正好碰上,你外婆就給人家取錢去呢,存折都拿手裏了。房客一說,兩萬塊,快抵我三年房租了,真他媽的黑。房客二說,就是看老人家好騙,天打雷劈!
男人說,你們說話太難聽了,我再把剛才說過的話給這位姑娘說一遍,這是因為我們要回老家了,孩子計劃在老家生,我們也不打算回這裏來了,所以才跟老人家商量要剩下的錢,老人也同意了。汪楚蘭說,你們這賺錢的法子真牛,孩子還沒生下來兩萬塊就到手了,我怎麼知道你們離開這裏以後會不會把孩子打掉,害我媽空歡喜一場?老人家是菩薩心腸,你們這樣做是造業啊。男人說,這位大姐,我老婆不是母豬,我們不會拿生娃求財,這點你完全可以放心。汪楚蘭說,這年頭騙子滿大街都是,我沒功夫也沒本事去辨別,算了,不和你們費口舌了,之前我媽給過的五千塊就當她做善事,我不找你們要回了,可眼下你們再糾纏她老人家要錢絕對不可能,馬上給我滾蛋!房東一說,阿婆是菩薩,大姐也是菩薩,你們識相就趕緊走人吧。房東二說,我可沒有這麼好說話,惡人我來做了,我幫你們報警……男人氣急敗壞,拉扯老婆的胳膊說,行,你們人多,我說不過你們,我們走,我們上醫院打胎去,孩子我們不要了!
一直不出聲的外婆突然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腳說,汪楚蘭,我用我的錢,和你沒有關係,和你們誰都沒有關係,你們現在住的是我的房子,房產證上是我的名字,這錢我心甘情願給,你們管不著!一時間,院子安靜了。汪楚蘭尷尬地朝肖夏使了一個眼色說,媽,你衝我們發脾氣幹嘛?我不圖你留錢給我和肖夏,可你辛苦攢的也不能讓人騙了去,善心讓不善的人利用了,那可是會助長歪風邪氣的。外婆不理會汪楚蘭,對那對男女說,走,我們取錢去。肖夏說,外婆,我陪你一起去。外婆有些不太情願,但此情景下也不再說什麼,讓外孫女跟著了。汪楚蘭看女兒跟去了,放下心,閉了嘴,讓看熱鬧的散去了。
肖夏挽著外婆的手,那對夫妻落後一步跟在後麵。外婆說,夏,你不會是替你媽攔我吧?肖夏說,錢是你的,我哪敢攔?我們都是你的房客。外婆拍拍肖夏的手說,剛才外婆說的是氣話,你就別來嗆我了,你媽那張嘴太毒,對人也苛刻,這點你比你媽好。肖夏說,先別說我媽了,後邊那對夫妻你在哪遇上的?外婆說,他們夫妻是打短工的,這一兩年都住在朝陽橋洞,我早認識他們了,前幾個月我路過看這孫豔在哭,打聽才知道是懷上孩子了,她男的讓她上醫院打胎,她不願意,正鬧著呢,我就勸他們把孩子留下。
話說肖夏的外婆還算得上是個有家產的人,擁有一幢自家地皮上蓋起來的五層小樓,一樓是外婆與汪楚蘭住,二樓則是肖夏一個人獨占,剩下的全外租。不過,這一帶屬於城鄉結合部,房租不高,大多是付不起高房租的人群不得已的選擇。十來間房,每間房租就五六百元左右。隔不遠處有座朝陽橋,雖然叫橋,可橋底下早已經沒有河水,就一條臭溝,因為靠近本市最大的水果蔬菜批發市場,有租不起房的人幹脆在橋洞下麵違規搭建的小棚住著,隔一兩年小棚屋會遭城管清理一次,可不出一兩個星期準會倔強地重建起來。
外婆幾乎每天都到那一帶溜達,手上提隻塑料袋,袋裏裝的是剩飯菜。那地方遊蕩的野貓特別多,偶爾也有被主人拋棄的狗,這樣的狗一般非老既病。外婆給它們送飯食去,有時還得出錢送它們上寵物醫院治療,錢應該沒少花。肖夏不是很關心這些瑣事,她想隻要外婆喜歡就遂她的心願,人老了不就找個可以解悶的活法嗎?可外婆不僅喜歡跟畜牲打交道,還喜歡跟陌生人打交道,比如住在朝陽橋洞裏那些人,說白了,大多是沒有正經工作的,或許連暫住證都沒有的外地人,外婆喜歡和那些人聊家常,給這家送米送油,給那家送果送菜。有一次外婆來跟肖夏討要穿不著的冬衣,肖夏沒細想,翻了好些出來給她。過了幾天肖夏看到朝陽橋一帶有幾個女人穿著自己眼熟的衣服走動,才省起外婆是拿她衣服送人了。雖說那些衣服她不會再穿,可看到那些陌生的女人穿著自己衣服,帶著自己的氣息,她還是感覺一絲不舒服。
肖夏是外婆拉扯大的,外婆做什麼,她即便心裏不是很讚同,卻也不會反對。汪楚蘭則牢騷不少,但那牢騷一般也隻能衝著肖夏發。從母親的牢騷中,肖夏了解外婆和外公年輕時不是太和諧,倆人時常吵架,一吵架外公就離家幾日不回。外婆生下大姨、二姨和母親後不願意再要孩子,盡管外公盼個男孩,外婆還是堅決地把後來懷上的三胎孩子全打掉了。大姨和二姨都不長命,一個活到十六歲,一個活到十四歲,全都是莫名其妙得急病死掉的。外公在失去兩個女兒後緊接著走了。孀居的外婆某日突然領悟,她之所以失去兩個孩子是因為她的殺業,她殺了三個孩子,沒了兩個孩子,還欠一個。她將目光鎖定到當時十二歲的汪楚蘭身上,她害怕這最後一個孩子也會被帶走。汪楚蘭說,你外婆以前是怕我短命,現在我孩子都大了,她卻是怕她不得善終,拚命贖罪呢。
汪楚蘭抱怨最多的是她的婚姻,她跟肖夏說,當年就是因為懷上你,我才不得已嫁給你爸,要是那時候我堅決打胎,也不會有今天。汪楚蘭當年跟肖夏的父親肖林婚前同居,後來發現肖林腳踏兩隻船,想把孩子打掉,是外婆下跪相逼一定要留下孩子才有了肖夏。肖夏說,即便打掉我,你的婚姻也未必是成功的,不嫁我爸,你以為後來就一定碰上個和你過一輩子的人?汪楚蘭歎一口氣說,話是這麼說,可頭沒開好,這一開始是求全,後麵就隻剩下委屈了。
走得將近兩百米,有家建行。肖夏替外婆拿了號,外婆這下比較安心了,示意孫豔夫妻耐心等候。肖夏知道外婆手裏其實沒幾個錢,這幾年房租是母親收的,外婆以前存下一些錢應該都花差不多了,這一下支取一萬五,肖夏還是有些擔心的。她輕聲問外婆,他們現在要提前取錢,萬一拿了錢又把孩子打掉,這可怎麼辦?外婆說,夏,你放心,孫豔這姑娘不會的,她本來也是想保這孩子的,隻是經濟上不允許,做媽的,心都軟。肖夏說,要不我們生產費用先付給他們一半,等孩子生下來,讓他們給你發個照片過來,我們再把剩下的錢給他們好不好?外婆說,夏,助人的事從來沒有說還要留一手的,這心不完全敞開對人,得到的結果是完全不一樣的。肖夏不是很同意外婆的話,但也不好再說什麼。外婆取到錢,肖夏替她數了數,交到孫豔手上說,我外婆是善人,每一分錢都是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你們為孩子積福吧。孫豔看了張誌軍一眼,張誌軍把臉調過一邊,肖夏從那一眼裏看出點什麼來,她拉著孫豔的手說,姐,我年紀估計和你差不多,可能比你還大一兩歲,無論怎麼樣,孩子還是留下來的好,再大的難處,挺挺就過了。孫豔點點頭。
回家途中外婆問,夏,都忘問你了,今天怎麼沒上班呢,不舒服?肖夏說,沒有不舒服,就想呆在家裏睡覺。外婆說,好好一個姑娘,一身懶骨頭,小心哪天給開除了。肖夏說,你外孫女是業務骨幹,人家舍不得開除的。外婆說,謙虛一點,好好做事。肖夏說,反正我對得起付給我的薪水。外婆歎了一口氣說,任性啊。
路過菜市場,外婆說,夏,想吃點什麼?外婆給你做。肖夏說,水豆腐煮蕃茄。外婆說,嗯,好久沒買水豆腐了,我也想吃了。肖夏說,買菜我就不陪你了,菜市那味我最受不了。外婆說,行,你先回去吧,我可以好好挑挑,省得你嫌我磨蹭。
肖夏一個人回家,老遠看到母親守在院外的馬路邊,一看就是等消息的。看到肖夏一個人回來,汪楚蘭趕緊迎上來,肖夏故意加快步子,汪楚蘭返身追上來說,死妹仔,錢到底取給人家沒有?肖夏說,給了。汪楚蘭說,給了,你一個搞財會的不會這麼傻吧?肖夏在院裏的石凳上坐下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外婆這輩子最怕的是什麼,她老了,有這個心就成全她,又沒花你一分錢。汪楚蘭說,好,你孝順,你懂成全,我又沒看你成全過你媽?肖夏說,我哪裏不成全你了?我真恨不得你今天就嫁出去,是你自己不爭氣,算了,哪天得空幫你再介紹個大叔。汪楚蘭說,呸,你能相中什麼靠譜的人?別再給我亂扯。
說起這事肖夏就覺得對不起母親,她眼神確實不太好。前幾年有一個50歲上下的老伯到這裏租房,人看上去幹淨體麵,精神矍爍,像這年紀一個人在外邊租房的很少,而且聽口音還是本地人。一般年輕人來租房子汪楚蘭都喜歡刨根問底打聽底細,可麵對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她突然不好意思起來,在肖夏跟前念叨了幾次。肖夏洞察母心,找機會和那老伯接觸。老伯名趙剛夫,竟然是離異狀態,目前附近有個球場請他做教練,他就到這裏來租房了。肖夏探聽他離異的原因,還很詩意。趙剛夫跟肖夏說,前妻愛的不是他,而是別人,現在退休了,他前妻要回老家了,那個人也在老家,他成全人家。肖夏說,您心真寬。趙剛夫說,到了這年紀有什麼想不開的,不開心的還要自己尋開心呢。肖夏因此斷定趙剛夫善良有情意,極力撮合他與母親,經常邀他上家裏一起享用母親烹製的美食,順帶隆重推出母親。趙剛夫是個明白人,對肖夏說,你還是個孝女啊。趙剛夫大大方方和汪楚蘭處了一段時間,兩人每晚上到附近廣場上跳舞,耳鬢廝磨,漸入佳境。憑空的,某日有個女人帶了一幹人打上門,逮住趙剛夫要他還三十萬元,說是趙剛夫借錢炒股賠光了,房子也賣了,人卻躲起來了。汪楚蘭驚慌失措麵對這一變故,等眾人架著趙剛夫走遠才想起這幾個月趙剛夫的房租沒有收。肖夏趕緊向母親檢討說調查不深入,光看人的外表了。汪楚蘭歎口氣說,總算沒投入太深,否則就人財兩空了。汪楚蘭的眼裏分明還有一絲不舍,肖夏覺得太對不起母親了。父親早年出軌,母親本來是想忍著不發作的,可人家還是想和新人過,最後離了。這麼些年來,就盼著找個穩妥的人嫁了,老了相守。相處這麼多男人,始終沒有一個向她求婚。肖夏認為是母親一廂情願的熱情助長了對方的傲慢,曾毫不留情地指出來,母親說,哪我能怎麼辦,你要我待價而沽?那份無奈,讓肖夏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