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父的藥(1 / 3)

二姨父的藥

自從我離婚以後,除了我父母,絕大數人都勸我不著急再結,那意思我懂的,滋味又不是沒嚐過,還一根筋啊?我也像是開竅了,我一青壯男人、有些才華,與異性交往著,戀愛著,高興在一起,不高興則分開,簡單,沒有負擔,恍惚間還覺得風流快活四個字可以定義這種生活。日子這麼過了好些年,有一天我猛地覺悟我這輩子基本上就這樣了,我的意思是除了買彩票中獎,我基本不可能大富,仕途上運氣好能混個副處,僅此而已。

我看清去路,這讓我心悸、然後是泄氣、抑鬱,這些情緒經曆完以後,我開始考慮再婚了。

雖然有些粗俗,但還是可以這麼來類比一下。同居就好比是租房子住,每月付房租,那感覺不如咬牙付首期買下,日後每月付的租金變成了按揭,可那房子實實在在主權是自己的。我在這種情緒中糾纏著,我希望把眼下同居的女人變成我老婆,但我單身的日子過久了,有點上癮。我需要勇氣,那女人卻需要智慧。

我是一名記者,跑農業一線的。剛工作時頻頻出差,下縣下鄉,混成老油條後,不想跑了,呆在辦公室裏寫些不鹹不淡不勞神的稿子。我還不到四十呢,早年的宏大理想到哪去了?經過一夜的反思,我想我應該努力一把,如果獲得一個新聞獎項,那樣我的副處可能來得快一些。有了這個想法以後,我開始找機會出差,跑這一線的隻有走到田間地頭,才能拿到第一手好材料。眼下各縣市興起養牛業,政府也大力鼓勵個體養殖,我馬不停蹄跑了幾個縣城,收集了一大堆資料。午間在辦公室加班,寫寫刪刪,電腦上始終沒超過五百字,拎不出點新意的東西要想獲獎是癡心妄想。我獲獎心切,每一個字都是奔著拿獎去的。我叫來的紅燒肉豆腐飯放在茶幾上,紙飯盒隱約透出一股香味,我沒有心情打開,我想像紅燒肉慢慢變涼,結起白油,我的胃口徹底給毀了。辦公室裏開著空調,隔著玻璃看外邊的天空,隻有光亮,沒有熱度,但心情始終不清涼。

我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區號顯示是下邊縣市的,看那一串數字沒有規律,亂七八糟,肯定不是什麼正經角色。要在平時,這時間我是要小睡的,這麼個天氣不睡一會兒我一下午什麼都幹不了。所以,我也特別煩中午誰電話騷擾,一準不是知識分子圈的。

阿球,你在哪裏?

能叫出我阿球小名的,除了至親沒別人。小時候我長得圓圓滾滾,小名阿球,長大後覺得這名不雅,嚴禁此名流傳,嚴肅清除流毒,所以,除我爸媽外,基本沒人叫了。我警惕地問,您是——

對方說,我是二姨父啊!

是二姨父,怪不得。好些年沒聯係,上一次見二姨父是我剛工作那兩年。他到新疆販棉胎路過南安,我當時還沒分到房子,與另三名同事分享三房一廳,住客廳那位是最後分來的,隱私性差些,其他各人獨占一間房,還算過得去。二姨父扛了好大一個包裹找上門來,那包裹把他壓得像一隻烏龜,汗流浹背,一臉塵土。我初見時有些反感,早就領教過這些家鄉來人了,他們隻要經過,無論多少人,也不論你家有多少間房,反正隻管找你去,吃住你管了。對別的人我可能完全可以不理會,我不太樂意接待那些和我在血緣上有著那麼一些關係,實際生活中卻沒啥牽聯的人。這個二姨父卻還得應付一下,因為當年我爸出事要賠人一大筆錢,我媽回老家借錢,隻有他借給我們了。

我母親有兩個姐姐,雖然是我媽媽讀書最多,到大城市工作落戶,可我那兩個姨媽從來沒把我媽放在眼裏。她們各自能幹,嫁的人也不錯,居然在小鎮上都屬於最早富裕起來的那一小拔人。大姨父做的是五金生意,自己開了一間鋪子。二姨父是有名的多麵手,經營有米粉鋪、修車鋪,還兼收山貨。八十年代初,我才幼兒園,跟我媽回外家,我的兩個姨媽都起了樓房,而且每一層都有衛生間,尤其是二姨父那四層樓可夠震撼人的。我們家那時剛住上有小天井的房子,平時得到半裏外的地方上公共廁所。我媽氣得哭了好幾場,是回來跟我爸哭的,說自己的書是白讀了。我後來經常隨我媽回外家,目的都是借錢。我們家買第一輛自行車的錢是借的,父親單位分的福利房也是借錢買的。當然那錢都陸續還了。就後麵我爸出事借的那一筆,數額較大,我大姨媽不借,還和我媽翻臉了,說當年外公外婆讓我媽花錢最多,因為讀書,可如今連老人都養不起,還好意思回來借錢,堅決不借。按我媽的說法,我大姨媽是眼見我爸落難,估計以後也指不上什麼了,所以世利眼了。二姨父卻給借了錢,並且不用打借條的。他說我爸是知識分子,不會賴賬。

背著這麼大一個包裹尋過來,還真得佩服二姨父。等二姨父解下包裹,掏出兩張白胖胖的大棉胎說,沒見過這麼好的棉胎吧,我們南方人一輩子都難用上這樣好的棉胎,姨父專門給你送兩床,一床蓋,一床墊著。我是個受不了人家對我好的貨,感動得鼻子酸酸的,為自己先前的傲慢冷淡羞愧著。

年輕時的二姨父留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他家的米粉攤子小鎮上的人全知道,味道特別好,而且堅決不用味精。二姨父親自掌勺,攤子上擺著幾隻小陶鍋用來煮粉,各種佐料一字擺開,二姨父手中掌的大勺,蜻蜓點水在各個碗中碰觸,分量把握自如,動作一氣嗬成。配的菜料也齊全,有牛肉豬肉雞鴨肉,豬雜最受歡迎,還有的酸的、辣的口味,隨人喜歡增添配料。來吃的人,臨走前都把那碗裏的湯喝得一滴不剩,臉色透亮。二姨父自己也忍不住誇口,田水鎮我的米粉第一,用心煮,煮出來的味道不能差。

修車攤子主要是修自行車,攤子就擺在米粉攤子旁,簡單的幾件工具加一隻打氣筒,平時有人來打氣,都是自己動手,免費的,修車才收錢。二姨父也照顧得來,早上米粉攤生意好,修車是下午時間生意好。你可以看到二姨父來回地走動,身上是用不完的力氣,喜歡大聲地說話。凡路過者沒有不往他這裏看的,也算是廣告的方式,廣而告之了。

我聽我媽和我爸議論,像我二姨父做的這些營生,在早年間是賺了不少錢的,而且叫做發財無人知,看起來不算什麼大生意,但錢來快。

販棉胎路過南安的二姨父看出有點狼狽,外套是多年前流行的獵裝,深藍色的,上麵起了白汗漬,最下麵的扣子沒了,將裏麵發黃的襯衣和脫皮的皮帶露出來。皮鞋軟遝遝的,像被水泡過,走路發出啪啪啪的聲音。這些年有關二姨父的消息不時從我母親的嘴裏透露出來。我長大後就幾乎不回老家了,我媽每天清明回去掃墓,回來就有很多老家的八卦足夠說上好幾天。二姨父早已經不安於在小鎮上擺攤子這麼小的生意,他成了販手,從東邊進貨,販到西邊賣,南邊采購跑到北邊賣,但大多是不成功的,販獸皮被人打了劫,販麝香收到假貨,屯的藥材發黴了。母親說二姨父早年賺的錢已經敗光了,現在鎮上各家各戶都會賺錢了,他最早發起來的,反倒變成了窮人。母親最後的結論是,還好,他有三個兒子。

這豈不是給我二姨父蓋棺定論了?他隻能等著兒子給他養老了?我的三個表哥,完全繼承了父業,一個繼承了米粉攤子,一個繼承了修車攤子,一個是無業遊民,有時跟他爸四處跑跑。在我看來,他們沒有一個超過他們老爸的。

那次我帶二姨父參觀了省報大院,他特別要求去看出報紙的印刷廠,看完後他感慨得很,每天看你們的報紙,今天終於見到出報紙的地方了,你在這裏上班真了不起,我知道你們叫黨的喉舌。二姨父能說出這些話不奇怪,他是讀過好些書的人,小鎮上沒幾家會訂報紙的,他就訂了,每天看完報紙整整齊齊疊好,有一間屋子專門存放舊報紙。有時二姨媽不注意拿一兩張舊報紙去包瓜子殼,擦桌子,剪鞋墊,他得罵上好半天。平時我在報紙上發的文章,聽他說都剪切下來,偶爾也跟鄰居說,這是他外甥寫的稿子。他說他最喜歡讀的就是農業版的稿子,他是種地出身的,是農民,關心農民的事,不過現在的農民都不安於種地了,他說最好是在地上種出值錢的東西來。我不太有耐心和二姨父討論這些問題,他怎麼說我都覺得他就是個農民而已。我請姨父在我們的飯堂吃完飯後帶他回房間看電視。姨父在三房一廳裏竄來竄去,我的同事們禮儀上地招呼他,他有意無意翻看別人睡的床,議論棉胎的厚薄質量,當他終於說出最好的棉胎當屬新疆棉胎的時候,我及時把他拉回我的房間,我可不想讓人背後笑話我的親戚是販棉胎的。

姨父把給我捎來的兩床棉胎,一床鋪在床上,拍拍,壓壓,他說,睡睡試試,我躺在床上,說舒服。他滿意地笑著說,我們南方人一輩了就沒睡過這麼軟這麼暖和的棉胎。另外這一床你讓你媽給你縫個被套,冬天蓋著保不準都要出汗呢。我在地上鋪了一張墊子,出於禮貌我讓姨父睡床上,但他說我明天還要上班,睡得好才行。我也不客氣地睡回我床上了。姨父躺在地上的墊子上,蹺起腿,我估計他想長聊,我和他可沒什麼可聊的,所以,我故意哈欠連篇地倒頭便睡,後來姨父沒聊成也就睡了,比我還睡得快,一會兒聲如打雷。第二天早上,姨父早早走了,他說要到火車站取貨。我懶得問他如何賣他的棉胎,客套地說需要的話再過來找我。二姨父微笑著說,見你一麵就高興了,等我棉胎銷完了,有空再過來看你。後來沒見二姨父來找我,那次生意想來也是不太成功的。

至今都沒有聽說二姨父做過一單成功的生意,在我的想像當中他早已頹廢不成樣子了。我在電話中讓姨父在報社大門口等我,我馬上下去迎他。看放在茶幾上的盒飯,我想這時間說不定姨父沒吃飯呢,就把飯盒拎在手上。在報社大門口見到二姨父,他沒有我想像中頹廢的樣子,隻是頭發有點禿頂了,比早年矮了許多,臉盡管黑瘦,但精神頭是很足的。看到我,喜氣洋洋地揮揮手。這次雖然沒有背著前次那樣笨重的大包裹,但還是挎了一個體積不小的背包,手上拎著像是果菜的東西。二姨父晃晃手中的塑料袋子說,我剛才路過菜市看這牛肉好,菜好,就買了一些,估計你平時都吃飯堂,我給你弄一餐好吃的。我怦然心動,姨父的手藝是很棒的。我說,好,好,我還沒吃午飯呢。

我現在住著報社分的一套三房兩廳的房子,姨父讚美我的房子,問是不是值百把萬。我說,值百把萬又怎樣,我又不能賣了,還是你家樓好,連地皮都是自己家的。我真心讚場二姨父那四層樓,我說,二姨父,當年我第一次看到你家的四層樓,我還以為是賓館呢,在那小鎮上真是鶴立雞群,我媽回來就一直罵我爸不能掙錢,沒出息。二姨父搖搖頭說,當年是鎮上最美,現在是鎮上最爛,別提了。他臉上全是自我解嘲的神氣。二姨父說的也是實話,我不好繼續這個話題,問他,前幾年你來我這,給我送了兩床棉胎,那一次你棉胎賣怎麼樣?二姨父說,那棉胎多好啊,兩下子就全轉出去了,話頭突然一轉說,那些人貨賣出去了也不給錢,真是不講信用。可見又是虧了,我說人家沒給錢就把貨給人家了,哪有這麼好說話的。二姨父說,都是些朋友,也想不到會那樣。短短幾句話,讓我覺得二姨父並不是一個能做生意的人,難怪這些年沒搞頭。

姨父廚藝果然不錯,快手快腳炒好菜,我肚子真是餓了,筷子不停地吃了好些菜。我問二姨父要不要酒。他說,酒不喝了。我記憶中二姨父是能喝些的。我當他是客套還是從冰箱裏取了幾罐啤酒出來。二姨父真不是客套,他堅決不喝,還勸我說,少喝點,要喝也喝那不凍的。我不以為然,帶些調侃的語氣說,姨父還講養生了?在我看來像二姨父這樣類似於農民的人,哪裏顧得上講養生。二姨父卻鄭重地點點頭說,我最近這兩年都在研究這個,這次我上來是想推一個藥,找你幫幫忙。二姨父說著從他那個大背包裏麵掏出兩個小紙包,攤開放到飯桌上說,這是治乙肝的草藥,能根治。我說不可能吧,目前醫學上還在攻關呢,沒有藥物能完全解決乙肝問題。二姨父說,你別管什麼醫學不醫學的,我這是民間方子,我的乙肝都治好了。我說,你原來有過乙肝,你確診過?要有前後對比的數據,而且光治好你一個人也不算,說不定是巧合呢,要有一定的比例。二姨父說,有些事用科學是解釋不清楚的,這方子你知道我是怎麼得來的?整整花了我前後五六年的時間。我到苗寨去跟人打老同,年年給人拜年,今年是在苗寨和人家過了大半年,最後才拿到的方子,你以為容易啊,不容易啊。我的好奇心勾起來了,問是怎麼一回事。姨父告訴我,早幾年他下苗寨去,人家邀他喝酒,他不喝,說是有肝病,人家就給他藥吃好了,他就留意上這方子了,但怎麼問人家都不說,所以年年下寨子去,幫人家苗族老同種地、起屋,按他的說法是白天幹活,晚上和他們一起喝酒,千辛萬苦才套出來了。姨父身材縮水的樣子,讓我很相信他這些年為這方子確實是付出很大的代價。我不敢斷定二姨父秘方的真假,我問他用這方子給什麼人治過沒有,他說沒有,我覺得這就懸了,我一個省報記者不可能去幫他做這種沒譜的推銷,我想如果他這方子有效,即便在下麵小縣市,也是能夠賺錢的。於是,我應付著說,你把方子給我留下就行了,我有個同事好像有這病,我讓他先試試。姨父說,方子,方子我留在家裏了,出門隻帶了藥,你放心,我帶的藥足夠三個療程的,一般人吃上三個療程的藥都能治好了。我心裏想姨父還不願意方子外傳呢。我調侃他說,二姨父,你幹脆把這方子申請專利算了。二姨父嚴肅地擺擺手說,那個我不搞。我說,為什麼不搞,搞得好的一覺睡起來就變成千萬富翁了。二姨父說,這方子上的藥有幾味快絕種了,就算是以後能人工培植,藥效也不見得好,我啊,要保證效果,不搞那些虛的,哪能把全世界的錢都賺了?二姨父還不是個貪心的人。我想這麼個年紀的人也不容易,現在還想方設法賺錢呢。我說,姨父,你三個兒子,一個兒子吃一天,隨便可以在家享福了的。姨父十分不屑地撇撇嘴說,我有手有腳的,又不是動不了了,我才不靠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