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睛
一
手朝兒子臉上扇去的時候,潘登高聽到空氣與手掌摩擦的聲音,這聲音讓他意識到這巴掌有些重了,悔意剛起,兒子潘山河捂著臉跳起來衝著他跺腳怒喊,混蛋,你憑什麼打我?15歲潘山河的激烈反應出乎潘登高的意料,他的尊嚴受到嚴峻挑戰。本來他這一巴掌是可以不打的,之前他也鬥爭過,但他讓自己的意氣占了上風。這些日子他心裏隱約有一團火,像醞釀在一堆濕柴火裏,悶得煙霧嗆喉就是點不燃,再不點燃他會被嗆死。何況,這屢教不改的潘山河,適當地采取暴力手段不見得是壞事,講道理的慈父他做了太長時間,總覺得憋著,不能解決問題,解決也不能立竿見影。他把兒子玩得發熱的IPAD搶過來,舉得高高的,兒子捂著臉的手鬆開了,舉起來叫喊,爸爸,不要!他還是把手中的物件摔到地上,看著有零件飛崩出去,他解氣了,痛快了。兒子眼裏噙滿淚水,恨恨地瞪了父親一眼跑進臥室。潘山河把門砰地關上並反鎖的聲音再次刺激了潘登高,他追過去拍打門板,我數到三,如果不開門,我就踹了。一、二、三,他數完了,潘山河沒有把門打開,這太中他下懷了,他用踢過多場足球中峰的長腿一腳踹下去,門應聲洞開。兒子從床上蹦起驚恐地看著他,他衝過去四五個巴掌甩在兒子的頭臉上,他說,從今天開始,如果不經同意,私下玩遊戲,你就等著受罰吧,如果再頂嘴,處罰加倍!
在潘山河的記憶中,父親一句嚴曆話都沒有對他說過,更不用說動手了,今天潘登高的表現著實把他嚇壞了,他縮到床上瑟瑟抖起來。
潘登高的好脾氣是有口皆碑的,他不僅沒有對孩子發過火,即便是對老婆,對外人,他都沒有耍過脾氣。今天這火發出來,竟然讓他產生一種毀滅一切的痛快!難怪潘治國這麼喜歡打罵人,應該是在這種快感中不能自拔吧。
潘登高在這一刻想起24年前逝世的父親潘治國。這懷想的念頭源於潘治國那讓人銘刻於心的暴脾氣,而他今天幹了一件父親經常幹的事情。
潘治國是一名警察,得過反扒專家的稱號,一向疾惡如仇,是個當警察的好料。潘治國在大街上、火車站、公共汽車上、批發市場、商場、電影院等場合,抓過無數的小偷。這些小偷無一不吃盡苦頭,治國警察把他們抓到的時候,總要在他們的身上留下讓他們難以忘懷的疼痛及其恥辱,如果這些小偷還知道恥辱的話。比如說有一次他逮到一個專門偷女人內衣褲的小偷,他除了把這個小偷的兩隻手給弄脫臼,臉打腫,還讓這個小偷穿上女人性感的內衣隨他在大街上遊走示眾。再比如說一個在醫院偷別人醫藥費的小偷,被潘治國打掉兩顆門牙後,額頭臉上被寫上“我是小偷”四個大黑字,潘治國一邊踢著他屁股,一邊令他拿拖把把醫院的候診大廳收費大廳廁所拖了一遍。在這樣一個法治社會,潘治國的行為肯定是遭投訴不斷的,所以他做了很多年,功過相抵,也隻能做一名普通警察。後來,他還背了一個處分,差點被開除出警察隊伍。
那是一名被他審過的小偷突然死亡了,醫院的驗屍報告說是心肌梗塞。可因為潘治國名聲在外,家屬不可能放過他,何況這名猝死的小偷身體還有外傷。家屬們在潘治國的單位門口拉條幅,還不斷地找媒體,單位領導誰也不敢拍著胸脯說這其中沒有潘治國一點責任,最後單位給了他一個處分,又賠了家屬一些錢才把事情平息下去。那以後潘治國出外勤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有人說潘治國最後得癌症是因為鬱鬱不得誌,潘登高的母親沈容對此頗不以為然,她給潘治國下的結論是:壞脾氣把他的肝給燒壞了。潘治國死於肝癌。
潘治國在家裏也是一名警察,他習慣用審小偷的口吻來和老婆孩子說話。他從來不幹家務活,不做飯不洗衣不掃地,更別說指導孩子功課了。在他找不到東西的時候,他會衝著老婆吼,你把東西給藏什麼地方去了,趕緊給我交出來!飯菜不合口味,他又會拍著飯桌喊,我一不求當官,二不求發財,隻想吃口好飯,你能不能在這上麵花點心思!母親作為一名警察的妻子,是有膽識的,丈夫隻要對她以60分貝的聲音嚷嚷,她一定以80分貝的聲音回敬之。所以,他們最後常常撕打在一起。雖然潘治國收拾過無數的小偷,但那些小偷多半是心虛的、膽怯的,放棄抵抗的,而他老婆不是,所以,潘治國經常也會掛彩。
對潘登高,潘治國的管理方法簡單粗暴,他隻需要看他的成績單,成績優異便說戒驕戒躁,成績不好,直接巴掌扇在臉上頭上,大腳踹屁股上。如果潘登高還闖了其他禍,例如讓老師街坊告了狀,這後果非常嚴重,潘登高有可能幾天就出不了門了,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隻要潘治國還能想起這事,會翻舊賬,潘登高隨時都有可能受罰。有人會認為潘登高的好脾氣是被他爸打罵出來的,其實不是。如果是打罵出來的,這好脾氣裏麵多半是怯懦,畏縮,潘登高沒有,他很有主見,稍懂事時便開始看不起自己的父親,他覺得一個人用那麼高的嗓門說話,打壞那麼多的家什,還罵老婆打孩子,實在不是一個父親、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情,他很早就立下決心,決不做像潘治國那樣的人。
潘治國去世那一年潘登高已經年滿19,對死亡業已有了恐懼。不知從那裏聽說癌症有遺傳,讓他抑鬱了很多個夜晚。沈容在潘治國患上癌之後開始學國學,學倫理道德,她勸說潘治國用真心懺悔一生所犯下的過錯,也許能挽回一命。潘治國哪裏會聽她的,他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沈容隻得替夫懺悔,可潘治國最後還是受盡折磨地去了。潘治國去世後,沈容拉著潘登高跪在遺像前,她說,治國啊,你一輩子做了許多好事,也做了許多壞事,最壞的還是你的壞脾氣,我這個做妻子也做錯了許多事情,如果我賢惠,你應該也個好丈夫,我現在向你賠禮道歉了。她前額撞地,咚咚咚地磕起頭來。母親磕著那麼有力,那麼有決心,把潘登高嚇著了,他拉著母親站起來說,媽,我替你磕吧。沈容看著已經成年的兒子說,兒子啊,母親今天也要向你懺悔,我一直不是個好母親。說著沈容向潘登高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潘登高跪到母親跟前,他說,媽,你放心,我會孝順你,我會好好的,好得一點都不像我爸的兒子。
成年以後的潘登高在眾人眼裏是一個溫和的人,沒有與誰紅過臉。黃惠美之所以能嫁給他,說的是——我就是看中他的好脾氣。黃惠美約會遲到兩個小時他不生氣,邊燒菜邊看電視忘了關火把廚房燒焦一半他不生氣;兒子三門功課開紅燈他不生氣,偷家裏的錢上網吧他也不生氣。他每一次都會和他們講道理,告訴他們下次不再犯就行了。其實類似的這些毛病老婆孩子還是一犯再犯,在潘登高這裏還是一次次地講道理講道理。
潘登高得提拔也是緣於他的好脾氣。那次是單位領導想表示親民,帶了一拔手下下鄉度周末。一幹人鞍前馬後,唯恐領導看不到自己的殷勤。潘登高在這種場合表現沒有什麼特色,領導對他沒有什麼印象。吃飯是到當地的農家去吃農家菜,那些實惠的大碗菜大家都吃得很開心,可突然有人在一道地三鮮裏發現了一根頭發。發現者頓時火冒三丈,拍桌子大呼小叫把主人喚來,一番教訓,在座眾人附合,說衛生搞不好,讓領導吃壞了肚子怎麼辦。農家被訓得一臉熱汗,端起那盤菜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再給你們重炒一盤。潘登高一直沒做聲,看主家要把菜端出去重做,他突然走過去把菜接過來說,別浪費了,這菜我喜歡吃。他可不是故弄玄虛,他就把那盤菜放在自己跟前,把頭發挑出來,便大口大口吃了。在座的人便有些看不起潘登高,覺得他的做法丟人,上不了台麵。可坐在上座的領導本是農家子弟出身,看潘登高的行為,暗自喜歡上他了。返城的時候又遇交通事故堵車,大家在車上有罵車罵路的,有罵娘罵交警的,隻有潘登高戴耳機聽歌,腿隨節奏晃,嘴裏輕唱,悠哉悠哉。一天的經曆足夠了,領導回來便打聽潘登高,看他資曆與學曆也是合格的,便把一個信貸科副主任的位置給他了。
二
潘登高帶上車鑰匙出門了,把潘山河的哭聲關在屋子裏。一個本應該美好的周末就這麼被毀掉了!他一直有計劃在周末裏開車帶著孩子出去玩,爬爬山,到效區農村買些田間地頭新鮮的瓜果蔬菜,哪怕隻是到某條靠河邊的林陰路走一走,讓水汽濕潤他們的皮膚,把一家人的笑容留在相機的鏡頭裏。可早上孩子要去上補習班,到了下午孩子又找各種借口呆在家裏,隻為了玩遊戲,他的計劃從來沒有實現過。孩子不愛出門,黃惠美也不喜歡。黃惠美喜歡呆在家裏看電視劇或是上網查看各種秒殺產品,出門唯一能讓她開心的事情就是參加周末商家推出的各種打折活動。今天這時間她本應該到家的,之前打了電話來說附近超市有優惠大酬賓活動,她去轉轉。潘登高知道這一轉可以轉上三四個小時甚至更久,有一些互動遊戲會有獎品,黃惠美必定熱情參與,經常能帶回些麵紙、雨傘、環保袋什麼的,回到家又一定會興奮地講述整個獲獎的過程,顯示出她的聰明與能幹,潘登高得把電視聲音調大才能蓋了去。
慶幸的是,他和她離婚了。
潘登高和黃惠美在半年前辦了離婚手續,黃惠美在法律上已經是潘登高的前妻了。離婚的主意是黃惠美想出來的。黃惠美單位在新開發區準備起新的宿舍樓,她跟潘登高說,現在的房子這麼貴,我們怎麼也要為兒子掙下一套房來。她盤算好了,隻要離了婚,把房子歸到潘登高名下,她成無房戶後以她的資曆分到一套小三房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潘登高聽到黃惠美的主張,心裏先是生出一絲鄙夷,鄙夷黃惠美無所不用其極的算計,他們如今住的房子是三居室的,夠住了,地段也不錯,家裏還有一筆不大不小的存款,除了那輛他向往多年的車子,他沒有其他奢望,不會處心積慮地撈好處,像這種以假離婚騙房的手段,他不會去做,半分念頭都不會起。黃惠美一貫大大小小的便宜都要貪,潘登高心裏對她自然看不起,這種看不起由來以久。按往常,他肯定會否定黃惠美的想法,但這一次與往常不一樣,黃美提出的是離婚啊,他的心裏鄙夷過後又生出彩雲般絢爛的喜悅,離婚呐,這可是他一直壓在心底多年,不敢提也不能提而逐漸放棄的想法,現在,黃惠美突然提出來了,像打開地獄之門,讓執叉的魔鬼溜出來了。不管目的如何,結果是誘人的。
結婚頭幾年,潘登高經常想到離婚。當年是黃惠美追的他,他對她不滿意,但也沒有反抗得很激烈,他歸結於自己麵皮薄,不懂得拒絕別人,無論如何,他們最終結婚了,還很快有了孩子。他看不慣黃惠美吃飯的樣子,嘴裏塞滿東西的時候還要和他說話,她還要用這張嘴教訓孩子說東家長西家短,他不敢看她的嘴,看著他就沒有了食欲;他不喜歡聽她耍小聰明到處討好上級、貶損同事的行事主張;他不喜歡她的兩個哥哥,做的是販賣假貨的勾當,經常還把假貨收到他們家裏來,她還幫忙著推銷……怎麼可以和這樣的女人過一輩子呢?早知如此還不如單身呢。早些年,離婚的念頭時時盤恒在他的心頭,但也隻限於想想,一直沒有提出來,他想她的那些錯處要作為離婚理由提出來,是誰也不會相信的,是拿不上台麵來說的,日子過久了,這份心也麻木了,孩子逐漸長大,日子就這麼過著吧。
晴天霹靂般的,離婚一詞從黃惠美的嘴裏提出來了,他真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就像在賣假古董的攤上突然發現一枚真品,不能讓賣家看出驚喜,得小心翼翼掩蓋那份急切占有的心情,甚至還得同時買上一兩件假貨,讓真品混於其中。他故作不以為然地說,別人肯定猜得出是我們是假離婚,到時告上你一狀,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黃惠美說,告什麼告,我有正規的離婚證,誰能說什麼。潘登高說,離婚的理由呢?黃惠美說,這年頭離婚的理由來來回回不就是原配被小三擠走了嘛。潘登高說,為什麼一定要把髒水潑到我身上呢?黃惠美說,這節骨眼上,我不是越慘越好嗎?我還要住到單位的單身宿舍去,我要讓單位裏的人都看到我被拋棄了、落難了,慘到連住的地方都沒了,那樣一來分房的阻力就小了。潘登高說,你另外找理由吧,就算你能騙到一幢別墅我也不能這麼讓自己的名聲被糟蹋了,我的臉還要呢。黃惠美說,你這人真是死板,臉麵頂個屁用啊?我也隻是去跟領導說說,又不會滿大街地宣傳,反正我們單位上又沒有幾個人認識你。再說了,你有臉麵難道我沒臉麵啊,我被老公拋棄還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笑話呢?我們就算是為兒子犧牲一回了。潘登高說,這麼大的事情,你要考察周全。他把責任全部推給黃惠美。黃惠美見一貫正直的潘登高沒有強烈反對她這一見不得光的計劃,便開始進一步策劃並加與實施了。
不幸的是,雖然離婚手續辦了,潘登高卻沒有享受到他原先預想的離婚帶來的解脫、自由、輕鬆等感受。黃惠美搬到單位住以後,兒子的飲食起居全部落到他頭上,好在他不是個喜歡應酬的人,家務事也經常做,還算扛得下。讓他反感的是,黃惠美時不時殺回家來,一回來兩瓣嘴唇就合不上了,不是這不對,就是那不對,以一個女主人的姿態批評丈夫的失職。這都還不是讓潘登高火燒起來的關鍵,關鍵是家裏那筆60萬元的存款,黃惠美準備要拿去買房了。在黃惠美眼裏這已經是占了大便宜,這隻花上60萬的福利房在市場上要值上百萬呢。可這筆60萬的存款在潘登高心裏早已經有了它的用途。
潘登高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不抽煙、不酗酒,沒有誹聞,身體健康。家裏現在住的這套房子早已經還完房貸,他們還有一輛十來萬的小車,無論怎麼說他們都算是有車有房了。誰也不知道潘登高的心裏隱藏著一個較為奢侈的念頭,那就是擁有一輛越野車。潘登高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隻是,當在馬路上看到那樣一輛車子飛馳,他無論在幹什麼,必定走神,他的神會隨那車會走上一段,跑上幾個路口。家裏現在這輛車當時是就著黃惠美買的,紅色,1.4升,空間小,女性特征明顯。黃惠美有一次開車撞死了一隻狗,那以後患上開車恐懼症,潘登高就掌控了方向盤,他有多不樂意啊!幾年前,當家裏存款達到30萬元的時候他提出過換車,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跟黃惠美剛開個頭就被打回來了,女人說你還有這虛榮心啊,我們買車子是用來代步的,又不來跟人比速度比豪華的。他不承認自己是虛榮心,男人開輛好車的心情,有時候等同於娶個美女老婆的心情吧,這跟女人又怎麼說得清楚呢?他的同事們朋友們喜歡在周末駕車到郊外去遊玩,節假日也成群結對地自駕遊,這是他喜歡的生活方式,他都拒絕了,隻因為他不想開著那輛底盤低,女性特征明顯的車子出遊。他要的是一輛越野車,像騎著一匹高高大大的馬,自由自在,揮灑自如。如果他有這樣一輛車,他能一直將它開到青藏高原去,站在藍天白雲下,空曠的野地裏,像一個騎馬的獵人。夢裏幾次縈回啊!
潘登高喜歡的那一款車他到四S店裏去試駕過很多次,幾年來價錢也跌了幾回。家裏的存款已經超過購車款了,他一直在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跟黃惠美說這件事,慢慢做黃惠美的工作,說服她,那怕是拿出一部分錢付首付,剩下的分期付款。現在已經沒有這可能了,存款全部用於買房。當人感覺自己越來越、越來越接近某個目標的時候,就像站在椅子上伸手踮腳尖去夠天花板上的懸掛之物,觸手可及之時腳底下的椅子突然被人抽走,人摔到地上那可是有四分五裂之痛的。潘登高就是這種感覺,他甚至覺得這一理想的破滅太絕望,他不可能再等上很多年。
三
潘登高開著車子沒有目的地在路上開著,順著車流,他發現自己快要出城了。出城就出城吧,郊區的果園、菜地、小丘陵地,他是樂意去親近的。
本來不算順暢的車流突然停滯下來。前麵不少車子摁響了喇叭。潘登高探出頭去看,發現是一輛車停在路中間。車門打開,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男人。潘登高想可能是那車子出了什麼毛病,要不就是追尾了。但那男子下車來根本沒有檢查車子,而是大搖大擺地在車流中快速穿梭,一邊走還一邊把身上穿的T恤衫脫下來,手一揮,衣服扔到地上,任別人的車子輾壓,人赤裸上身甩開膀子往前豪邁地走。車子的另一扇車門打開,一個女子下車,追上男子,她拽住他的胳膊,男的把女的手甩脫,以更快迅速繼續往前奔走。潘登高想這對男女一定是吵架了,男的脾氣夠大,也不看這是高速路口,拿自己命開玩笑呢。被堵住的車子不停地按喇叭,一時間喇叭響成一片。女人幾番拽拉男人的手被甩脫後,做出一個驚人舉動——她在車流中跑動起來,超過男人,一邊跑一邊把穿在身上的連衣裙從膝蓋底下拉上來,大腿露出來了,內褲露出來了,腰身露出來了,裙子從她的頭頂經過,女人把裙子脫下扔了,也扔到車流中任車子碾壓。女人身上隻剩得內衣內褲了。她的身材還不錯,原先摁喇叭的都忘了摁。光膀子的男人這下傻眼了,他衝上前抱住女人,倆人拉扯撕打,近身肉搏。
潘登高車子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男人與女人正在熱烈地接吻,天昏地暗,如膠似漆,無人之境。他緩緩地繞過他們。
潘登高羨慕他們,他何曾得與這麼任性、這麼不顧一切?剛才任性一回,卻是把自己兒子給揍了一頓。
他的人生已經走過30多個春秋,回想起來,沒有幾件事情是稱心如意的,是與自己的初衷相吻合的。他喜歡田徑,體育老師想培養他,母親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他放棄了體育。他喜歡讀文科,父親說理科更實在,農民都知道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希望畢業後能留在大城市,卻因關係不夠硬分回家鄉這個小城。他想娶一個喜歡的女人,他喜歡的女人卻嫁給了別人。他希望老婆賢惠,兒子聽話,自己能開上一輛有速度有高度的越野車……
車子順著公路邊的河流往前開,他發現已經走得很遠,再往下走就進入另一個城市的地界了。路邊有一岔路口,岔路口立有一塊招牌,紅底黑字寫著“河魚餐館”。他把車子拐進去了。餐館就著河邊搭建,是簡易的大棚,四麵通風,河上的風光盡收眼底,在這裏用餐還是有些情調的。聽到有車子拐進來的聲音,餐館裏有個姑娘奔出來親切地招呼潘登高,她說,大哥,吃飯嗎?我們有新鮮河魚。潘登高點點頭,他在姑娘的指引下把車子停穩,下車步入餐館。這時間吃晚飯稍早,店裏隻有潘登高一個客人,姑娘招呼他到靠邊的一張桌子坐下,從這裏可以看到開闊的河景,河邊吹來的風也很涼爽。姑娘快手快腳給他倒上茶水問他想吃什麼,還有沒有其他人,他說就他一個人。姑娘指著大棚一側堆放的許多大盆說,大哥,你可以到那邊去挑選你愛吃的魚,稱好後我們現做。潘登高走過去看,盆裏各類大小不等的魚活蹦亂跳。他指了一條兩斤左右的草魚說,就這條吧,做五柳魚。姑娘用網兜把魚兒網起來,魚在裏麵還拚命地掙紮,看上去很生猛。姑娘稱魚的時候,把秤舉到潘登高的眼前,告訴他兩斤六兩。潘登高從來不相信這些商家的秤,但他也從來不計較,他說,行。他另外交待姑娘再炒一個河蝦韭菜。這個菜在口碑中是強壯腎功能的,潘登高的腎功能沒有問題,他也不關心腎功能的問題,點這道菜純屬下意識。
魚現殺現做,得等上一陣子。姑娘體貼地打開電視,潘登高卻從手機上調出新聞來看。菜還上得比較快,韭菜炒河蝦先上來了,潘登高剛吃兩口,熱汽騰騰的五柳魚也端上桌了。潘登高看著一大盤魚放到麵前,想到兒子了,不知道兒子晚上吃什麼,他這做父親的還沒吃過獨食呢。這時手機響了,黃惠美的電話,凶巴巴地問他在哪裏。說實話,他一聽到黃惠美的聲音就有不耐煩,這不是離婚以後的事,離婚以前就有,盡管與對方交流他還是有問有答,聲音輕柔。以前他會反省,這樣是不對的,這個女人也是一心撲在家庭上的,沒有多大的錯處,現在他沒有這份心了,他說,我在郊區。黃惠美說,你跑郊區幹什麼?潘登高說,出來透口氣。黃惠美說,你把我兒子打了還出去透口氣?潘登高最討厭黃惠美開口閉口我兒子,好像他不是潘山河的親爹。他說,他欠揍。黃惠美說,你不是剛上過家長輔導課嗎?專家說了,孩子教育不是打出來的。潘登高說,專家說的不一定是對的,他們上那些課就是為了騙家長的錢,我去上比他們說得還好。我以前從沒有打過潘山河,你看他成材了嗎?再不打恐怕就晚了。黃惠美說,我警告你,下次再打我兒子我跟你拚了。潘登高說,孩子不打不成材,你這樣不是愛他是害他。黃惠美說,難怪你這麼成材?看來你爸從小收拾你是收拾對了。黃惠美這話嚴重地傷害了潘登高。以前他們談戀愛的時候,他跟她談起過他壞脾氣的父親潘治國,當時她還像慈母一樣撫摸他的臉,很憐惜他呢,現在成攻擊他的工具了。此時,他真為黃惠美感到慶幸,他想如果黃惠美就坐在他跟前,那麼,他馬上會狠狠地給她一腳,踢在她的肚子上,讓她抱著肚子狂號,然後他再踹她兩隻膝蓋,讓她咚地在麵前跪下,下麵他隻有一個動作,就是扇耳光,他要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到她的臉上,讓她的每一句號叫都自己吞回去,他相信隻需要這個動作,他就能把她打成癡呆……潘登高在讓自己手顫抖的想像中匆忙把黃惠美的電話掛了,他還不習慣這麼痛恨一個人,想他也不敢多想。
夫妻間互相摔個電話掛個電話稀鬆平常,潘登高對黃惠美是第一次。黃惠美驚訝憤怒之餘重新把電話打過來,潘登高本想就任它這麼響著,最後還是接了,他說,你好!平靜的大海之下,一股突破地殼的岩漿流已經從四麵八方聚合。黃惠美說,你今天吃藥了,掛我電話?晚飯我隻管我兒子的,沒你的份。潘登高說,正好合適,我正準備吃呢,不跟你說了,再說菜就涼了。黃惠美嚷起來,家裏有現成的你非要在外邊吃,就嫌錢沒地方花,就不怕吃到死豬肉……潘登高將嘴巴對準喇叭住大喊,黃惠美,閉上你的逼嘴,我們已經離婚了,你再這麼衝我嚷嚷小心我揍你!這一吼隨著風在河上漂蕩。服務員幾米外站著,一臉詫異。
深呼吸,深呼吸,潘登高花了幾分鍾把自己激動的情緒平複下來,他很珍惜這安靜一餐飯,清河相伴,涼風習習,河鮮生猛,要是不開車,喝上一瓶啤酒就更好了。他在確定自己完全平複下來之後才拾起筷子,聞起來香氣四溢的魚,吃到嘴裏卻沒那感覺了,魚肉有些鬆軟,再品還品出淡淡的腥臭,他重新打量這條魚,魚還基本保持原狀,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條兩斤六兩的魚,連兩斤的都不像,他心裏咯登一下,碰到黑店了,剛才過秤活蹦蹦的魚在廚房裏被調包了。他想好好地享受一頓晚餐都不可以嗎?哦,所有的,所有的熱量都聚到他的胸口來了,從他的嘴裏噴出來,這條魚此刻要活過來也能讓他給烤熟了。潘登高拍打飯桌,服務員,過來看看,你們這黑店還不是一般的黑呢,死魚掉包活魚,還幫魚減肥!先前那姑娘飛快地奔過來,臉漲得通紅,說,大哥,這是你剛剛點的魚呢,現殺的,我們哪可能給你調包了?潘登高說,姑娘你滿20沒有?這麼小的年紀就說謊昧良心也不怕遭報應,小心以後找不到老公,找到老公他也成天跟你撒謊!姑娘到底還是年輕,不敢應對,直奔裏間找老板去了。老板像是剛睡起,懶洋洋地走到潘登高的桌邊說,大哥,這肯定是你剛點的魚,如果你覺得味道不好我可以讓廚師重做,但不要亂說話,我在這裏的生意都做了很多年了,還沒聽到過有說我是黑店的。潘登高說,我沒有亂說話,這條魚肯定不是我原先點的,我可以拿去化驗。說著,潘登高用筷子摳了一塊魚肉下來說,化驗就知道了,這是剛殺的魚,還是死了幾天,或是冰凍過的,我有朋友專門幹檢測這一行的。老板臉上露出惡笑說,趕快拿去化驗,歡迎指導工作,我能在這裏開店就不怕你。老板後麵這一句語氣揚高了,幾個高矮不等的男性服務員從店內不同的地方冒出來,圍攏到潘登高的周圍。
這時候有幾輛車子開到店麵口,有客人來吃飯了。老板扔下潘登高,上前招呼客人。潘登高對那幾個走進來的客人說,你們千萬別來這家吃了,黑店,我的魚被調包過的,死魚充活魚,小心吃壞肚子!老板迎客的笑臉一下僵住了,他轉身衝向潘登高,潘登高笑眯眯地看著老板,他正等著,這裏要沒有一架打,怎麼能有高潮?倆人扭到一塊,老板對手下狂喊,打死這個卵仔我給你們發獎金!潘登高說有種的單挑。老板說,老子就是要人多勢眾,踩也要把你踩扁!潘登高說,孱種,你打不死我你就是卵仔。
那幾個要吃飯的客人看這局麵,那還有心情停留,都退出去了,當然還打電話報了警。
潘登高雖然身材高大,身體也強壯,但不可能經得起群毆。好在那幾個服務員也是怕事的,表麵上喊打喊殺,下手不算太重,唯一下死力的就那老板。混戰時潘登高大罵,有種就把我打死,這麼多人打一個都打不贏,吃屎吧。他混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躍躍欲試,準備一場豪戰,他拚命激怒對方。潘治國教過他擒拿,他沒有機會運用,畢竟老爸打他的時候他不能還手吧?和別人他卻從來沒有打過架,今天他有機會放開來好好實戰一場了。他把幾十年攢下的功力全用上了。後來,他逮了個時機,抱著那老板從靠河的護欄邊英勇就義般地跳了下去。河水冰涼,還沒過人頭。那老板生意靠著這河卻不會遊泳,在水裏哭喊救命,潘登高順水勢往下漂,把老板人拉到下遊的岸邊,讓對方喝飽水再拉上岸。那老板趴在岸邊吐水,潘登高說,今天我放你一馬,下次就不一定了,你如果不服過後可以再找我,我隨時奉陪。潘登高雖是這麼說,但也沒有留下讓人日後報仇的聯係方式,隻是口頭上像俠客那般爽一把而已。
潘登高上岸後悄悄溜回店麵,店裏的員工全尋老板去了,有的還下了河搜尋。潘登高溜上車開了就跑。警察個把小時後趕到,這場戰爭早硝煙散盡。
潘登高身上好幾處傷口血脈賁張,疼得他嗞牙咧嘴。他的鼻子是紅腫的,還淌著血,他估計鼻梁已經骨折了,左邊眼睛睜不開,眉骨可能得縫上幾針。這種時候他卻想哼上幾句歌,嘴巴痛張不了嘴,他打開車上的音響,搜索半天才有一頻道在播放震天哄的搖滾,這總算可以鎮住他肉體上的痛了,同時,與他內心嗷嗷歡叫的痛快也算是匹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