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爸爸(1 / 3)

找爸爸

湖北省恩施市巴東縣高陵鎮斑竹村,一共十五個字,農迎春把它們記到腦子裏、寫在筆記本裏、寫小紙條藏錢包裏,她還是不放心,這陣子吃藥太多,腦子經常突然就空白了,而筆記本有可能被水打濕了,錢包有可能被偷了,沒有一樣是百分百穩妥的。所以,她讓金信和將地址背下來,她時不時抽查一下。有時,金信和不是很配合,他覺得母親老這麼抽查顯然是看輕了他的智商,有時他便不回答。他一不回答農迎春就緊張了,怎麼,你忘了?金信和說,媽,我都上小學了,會記不住這幾個字?農迎春說,記住了就背出來,做人要謙虛。母親那雙深陷如黑洞一般的眼睛看得金信和心裏發慌,他隻得謙虛地把那十五個字又背了一遍。

為了這十五個字,農迎春花了將近兩個星期時間,如果她的生命真像醫生說的隻有三到六個月,那麼這兩個星期太浪費了。在與金有禮生活一年多的時間裏,她從來不關心他的出處,隻是聽他說,他是湖北人。她和金有禮七年沒見過麵了,已經算得上是陌生人。為了把這樣一個陌生人找出來,她用醫院提供的病危證明,小孩的出生證明在民政局備案,等了兩個星期,民政局將查到的金有禮的戶藉等資料提供給她。

農迎春與金有禮在一起的時間一共是十七個月,中間過了一個春節。他們不像其他打工一族,春節候鳥般飛回家去過大年,他們選擇在打工的城市過。農迎不願意回家,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家。母親在她三歲的時候,為生男孩拚命吃江湖醫生的藥,不巧碰上個宮外孕,大出血往生了。兩三年後父親帶回另外一個女人,那女人是離過婚的,據說是生不出孩子。女人叫陳錦,樣子不美,身體壯碩,人也不愛言語,不會打扮。農迎春是瞧不上這個她稱作錦姨的女人,但也挑不出錯處。陳錦屋裏屋外收拾得幹幹淨淨,養雞養豬一把好手,沒讓她少吃一頓,更沒給過她半點臉色。可她對陳錦始終是有敵意的,她討厭父親對這女人和她做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樣子。每次父親從外邊做買賣回來,買什麼東西都是雙份,她如果得一條裙子,錦姨也有一件,她如果得一對鞋子,錦姨也有一雙。有一次她過生日,父親給她買了一隻洋氣的提包,她美滋滋立馬背著逛街去了,沒過兩天,她發現錦姨也挎了一隻新提包喜氣洋洋和她爸看電影去了,不用說,提包是父親送的。憑什麼呢?她的生日,她拿的生日禮物,這陳錦憑什麼也拿到了?那次她對父親徹底失望了,自己的親生閨女難道就和個外人沒差別?那樣一個不出眾的女人當個寶似的,鄙視!終於等到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農迎春便要求出去打工,父親不同意,說女孩子好好讀書,少吃虧。她隻得再複讀一年,還是沒考上。她再次提出打工去,父親還是不同意,她又哭又鬧耍了幾天潑,父親一點不為所動,說,鬧也沒用,安心給我讀書,考學,這年紀想出去混世界,除非我死了。父親似乎給自己下了咒,沒多久在外出采購的過程中出車禍,橫死他鄉。農迎春自由了。在父親下葬後不久她隨鎮上的其他姑娘到南寧找事情做,陳錦攔她攔不住,給她配了手機又拿了幾千塊錢,揮淚送別了。走出家門的那一天農迎春想她是不會回這個家的,這個家在父親去世之後就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了。

金有禮不願意回家,農迎春猜是他家那地方太偏僻,太窮困了。她從他的談話中得知,他們村的年青人幾乎都出外打工了。她還從他一些生活習慣知道他們那地方一定缺水。金有禮用水十分節約,洗臉最多是把毛巾潤濕了,還不愛洗澡。農迎春在河邊長大,用水隨意慣了,洗個衣服水會一直嘩嘩開著,金有禮每次都心痛地把水關上說,這麼多水夠一家人一個星期用的了。農迎春一開始以為他是心痛水費,後來發現不是。有一次電視新聞上說鄉幹部搞腐敗工程,在村裏做的水櫃隻做一半,靠著公路,應付領導檢查,領導坐車檢查,從車上往外看,看到的是一個完整的水櫃。金有禮看了氣急敗壞,狠狠大罵貪官,之後又很得意地說他們家建的水櫃是全村最好的,靠著山邊,經常有山泉水流下來。當時農迎春第一個反應是問,不會吧,金有禮,你們家沒有自來水嗎?金有禮愣了好幾秒鍾說,快有了。農迎春想這年月一個連自來水都沒有的地方,該窮成啥樣了,她居住的小鎮相對金有禮來說該是大城市了。她又追問了一句,通電嗎?金有禮的自尊受傷了,梗著粗紅的脖子回答,怎麼不通電,你當我住在山洞裏嗎?農迎春看金有禮急了,不再問,本來金有禮出身好歹她就不放在心上,以後她也沒問過他家鄉的事,金有禮自己更是不提了。

農迎春選擇的這輛火車是慢車,將近二十個小時到站了。她選擇這趟車是因為它在早上九點多的時間到達她要到達的城市,而且不用轉車。她事先把整個路線細細打聽清楚了,火車到站後到客車站搭車,有客車會經過金有禮他家的村子。即便臨時冒出什麼事,大白天的解決起來也方便。農迎春沒帶什麼行李,箱子裏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剩下的都是給金有禮父母買的禮物。八年前,她懷孕後,金有禮說要娶她,打電話回家報喜,那倆老人家可是給過她兩萬塊錢聘禮的,他們怎麼都應該記得有這麼個人的存在吧。

在客車站搭車很順利,有不少車子經過金有禮家的斑竹村。司機把他們母子放在公路邊上,馬上有幾輛電動三輪過來問他們要上哪。農迎春說明地址,拉客的司機說,20塊。農迎春說,多長時間能到?對方說,半個小時。農迎春本來以為金有禮的家離公路可能要走上一兩個小時車程,甚至還可能不通車要靠兩條腿走的,想不到就半個小時的車程,金信和可以少受點苦了。她心情一好就沒講價。

路是機耕路,路麵鋪著沙石,窄,轉彎特別多,看來也隻適合這樣的三輪車在上麵馳騁。迎麵的,碰到有小卡車,雙方還會車了,農迎春挺吃驚的,這路看上去不寬敞竟然還能會車。沿途的風光不錯,眼下是夏天,沿路是土石錯落的小山丘,那上麵生長的樹木看上去年代久遠,姿態蒼勁。綠樹叢中不時冒出紅的、白的、黃的山花,迎麵撲來的風裏還帶著花香。而稍微平整的地方都種著同一種樹,感覺是人工種植的,錯落有致。金信和指著那些樹問農迎春是什麼樹。農迎春說媽媽也不知道,這得問司機叔叔。司機眼睛不用看就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回答說,這是獼猴桃,我們這裏的特產,以前是山上野生的,現在改良了,這一帶農村全靠這個來錢。農迎春說,獼猴桃我家鄉也有。司機說,你家鄉的肯定不如我們這裏的好,我們這裏種多少都不夠賣,隻可惜平地太少了,產量不高。農迎春問司機,斑竹村現在有自來水嗎?那人說,通了兩年了。她又問,這路也是剛修通的吧?那人說,先修了路才通水的。農迎春說,過去不通水不通車,這一帶的農村都很窮吧。那人說,哪還用說?我們這裏大部分是石山,沒有平地,還缺水,你說能靠什麼掙錢?不過,現在比以前好多了。

遠遠看到一處村落,司機問他們想在哪兒下車,農迎春讓他停在村口。她想一路慢慢走,一路看過去,看看金有禮小時候生長的地方。湖北省恩施市巴東縣高陵鎮斑竹村,這裏是金有禮的根了,無論他在不在村裏呆著,找著他的根,她就不怕了。金信和在前麵一晃一晃地跑動,在農迎春眼裏,幻化成了童年時代的金有禮。這條黃土路上金有禮不知來來回回走了多少回呢?

眼下是下午兩點多,太陽白熾熾掛在天上,幾乎沒有什麼人走動,連雞狗都懶得叫喚,村裏顯得很安靜。不遠處有一排很規整的房子,還掛有招牌,憑她的經驗,這樣格局的房子,一般都是公家辦公的地方。農迎春拉著金信和的手朝那排房子走去。所有房門緊閉,上麵掛的招牌是斑竹村委會。農迎春找了一處陰涼地,讓金信和坐下。她自已在周圍走動看能不能遇上個人。大概過了十來分鍾,有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過來,看她手邊拖著個拉杆箱,問她找誰,農迎春說,我找村長。那人說,你有什麼事?說著話,下車支好車後,男人從兜裏掏出鑰匙打開辦公室的門。有些話是不能讓金信和聽的,農迎春把拉杠箱放平讓金信和坐上麵等著,她一人進了辦公室。她叫這人村長。這人說,叫主任就好。農迎春說,您姓金吧?她記得和金有禮談戀愛時,她說姓金的好像韓國很多,中國很少。金有禮告訴她說,他的家鄉幾乎戶戶姓金。果然這人說,是啊,姓金。農迎春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疊材料放到金主任跟前說,我叫農迎春,門外那孩子叫金信和,是我和你們村的金有禮生的,今年有七歲多了,醫院檢查出我患了胃癌晚期,還有三到六個月的時間,如果我不在了,這孩子就成孤兒了。孩子八個月的時候,我和金有禮分開了,再也沒有聯係,我來的目的是想替孩子找到他爸爸。金主任看她一眼,沒說話,認真反複閱讀那疊材料,確認材料真實度後問農迎春,把你身份證給我看看。農迎春從包裏找出身份證遞過去。金主任看完還給她說,你剛才說你和金有禮多長時間沒見麵了?農迎春說,差不多七年了。金主任說,你們在一起多長時間?你給這些材料裏沒有你們的結婚證明。農迎春說,我和金有禮呆在一塊十七個月,我懷孕以後,本來我們要領證的,可懶得回戶籍所在地辦,就沒辦。金主任說,你們怎麼分開的?農迎春說,這麼多年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呢?我一覺醒來他就不見了,不要我和孩子了。金主任說,七年間你們一點聯係都沒有,一個電話也沒有,你一直沒有找過他?農迎春說,一個男人既然跑了,不要你了,幹嘛還去找他呢?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今天也不會到這裏來。主任你放心,我不是來找金有禮麻煩的,我隻是想孩子有個依靠。金主任皺起眉頭說,這事情有點難辦了,金有禮的父親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的母親三年前也去世了,金有禮很少回家,我記得他最後一次回村裏就是回來參加他母親的下葬,完事又走了。金有禮還有一個弟弟,叫金有儀,也在外邊打工,他弟弟去年倒是還回來過,我幫你打聽打聽。

農迎春聽完金主任這番話當場怔住,腳底下踩的地像被撕開了,讓她嗖嗖往下掉。她來之前想了種種可能,就算見不到金有禮都沒關係,因為他的根在這裏,她萬萬沒有想到金有禮的父母全不在人世了,她情不自禁捂著嘴唔唔哭起來。金主任說,小農,你別急,我們會盡力幫你找到金有禮的。農迎春的傷心自然有撲空的失落,但也為孩子的兩位親人——爺爺奶奶而哭。當年她懷上金信和後,金有禮提議讓她回老家養胎,讓他父母幫忙照顧,她一口回絕了,說她不想到農村去。當時他們還沒有領證,金有禮給家裏寫信,說找到老婆了,老婆還懷上孩子了,家裏很快寄了兩萬塊錢過來,當作是娶媳婦的聘禮,金有禮全交到她手上,當年她不是很在意,現在想想,倆老人兩萬塊得攢多少年啊?

農迎春說,金主任,我可以在你們村裏住幾天嗎?金主任說,沒問題啊,算起來,我還是你孩子的叔公呢,你就安心在村裏住幾天,我幫你好好打聽。金主任掏出手機,不知道給什麼人打了電話,用方言說了一番。過一會兒,辦公室來了兩個小夥子,他們幫農迎春拎箱子。金主任說,小農,你放心,到了斑竹村,姓金的都是親戚,你到我兒子家住去,他們家離有禮家老屋就幾步路。

金主任用自行車載著金信和,讓金信和叫他叔公。走了大概十來分鍾,看到一幢兩層小樓,有個小院,安了鐵門。金主任衝門裏喚了幾聲,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子跑出來,金主任對農迎春說,這是我兒媳婦王碧蓮,你和孩子就住他們家,有什麼需要跟她說。金主任又用方言交待了他的兒媳婦一番,媳婦頻頻點頭,過來幫農迎春拉箱子,把他們迎進屋裏。金主任說,小農,你安心住下,你的事我馬上去打聽。

王碧蓮熱情地替農迎春母子鋪床做飯,農迎春打下手,先讓金信和吃飽休息了,她倆坐下來聊天。農迎春問王碧蓮金有禮家的老屋是哪一幢。王碧蓮拉著農迎春的手出門,拐個彎,走上五六分鍾,有個小院安靜地依著幾棵黃皮果樹立著,午後的陽光從樹葉間灑到地上,碎碎的金子一地。農迎春想應該是這一處了,果然王碧蓮的手就指著這處院落說,這了。農迎春走過去,隔著一堵隻到半腰的院牆看進去,院落裏一地樹葉,倒顯得這院子是清淨的,幾件鏽掉的農具在屋簷下放著,黃皮果樹已經有青色的果子在葉子中懸掛。農迎春想這裏也曾經人來人往呢,金有禮在這院子裏長大,經常爬上這黃皮果樹上去摘果子吧,她心裏被一種柔軟浸透著,默念著,你們看,我來了,我把孩子帶回來了。

王碧蓮還不明究竟,問農迎春,你是來找金有禮的?農迎春說,是的,他是我孩子的爸爸。王碧蓮有些吃驚地說,金有禮有幾年不回來了,他在哪裏做活路呢?農迎春說,我也不知道。王碧蓮更吃驚了,卻知趣地不再發問了。

晚上,王碧蓮家陸續來了十幾個人,都是金主任通知來的。金信和被打發去和別家的孩子玩去了。像開會一樣,茶水擺上,卷煙擺上,金主任召集大家坐好,他把農迎春尋親的事給大家說明了,問誰知道金有禮、金有儀的下落。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說金有禮少回來,回來的時間也短,這些年村裏感覺就沒有這個人。有個上年紀的大伯說,金有禮人長得是很體麵,可做出的事就不體麵了,有個孩子怎麼就不管了呢,怎麼也是自己的血脈呀?開了這個頭,數落金有禮的話匣子就打開了。有人說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不容易,現在是這個情況,必須把金有禮找出來,讓他承擔責任。有的說,金有禮再沒情沒義也要回來送人一程,一日夫妻百日恩。一群對她來說隻是陌生人的在責備金有禮,讓農迎春心裏很過意不去,她說,當年我太年輕,不懂事,老跟他吵架,生氣,他日子也不好過,以前的事不論誰對誰錯,現在我隻關心孩子,孩子既然姓金,是有父親的,我不在了,他也不是孤兒。

話題又回到金有禮的下落上,還是沒有人能說出個確切的說法。金主任又不停地打電話,後來總算是來了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不知道金有禮的下落,但知道弟弟金有儀在武漢打工,是在一家生產午餐肉的罐頭廠打工,說是去年金有儀休假回來跟他們幾個哥們喝酒時說的。當時金有儀說自己是車間的工頭,平時,吃罐頭都吃煩了,搞得連豬肉都不願意吃了,還邀請大家四月份的時候到武漢去看櫻花。年輕人從自己手機上調出金有儀的手機號碼,當場拔打過去,卻是空號。這年輕人說,這家夥可能是換手機了。金主任說,手機都空號了,也不知道這個金有儀還在不是武漢?再說了,生產午餐肉的罐頭廠,應該有不少家,沒們有確定的東西,找起來麻煩,大家回去後分頭幫忙打聽打聽。金主任回頭來又安慰農迎春,小農,你別著急,在村裏住上兩天,總能打聽出來的。農迎春說,我不急,我還要給孩子的爺爺奶奶上墳呢,孩子到這裏來,是認祖歸宗,等他以後長大明理了,每年清明都回來給祖宗掃墳。大家說,好,好,是認祖歸宗了。農迎春說,請長輩把孩子的名字加進族譜裏,孩子取名叫金信和,是信字輩的。金主任點點頭對一位老者說,三叔,族譜你管的,把孩子名加上,信字輩的,金信和。那個叫三叔的說,好的,回去我就添上,金家子孫多福多壽。農迎春說,明天,我讓金信和到各家給長輩們磕頭去。

晚間,客人散去後,農迎春把金信和接回來,安排睡下了。王碧蓮又給他們送了一床薄被,說夜裏靠山邊會涼些。看王碧蓮有聊天的意思,農迎春就邀請她坐下來,問,姐,你嫁過來多少年了?王碧蓮說,我嫁過來快十年了,孩子都大了。農迎春說,哪你以前還經常見得著金有禮的?王碧蓮說,當然了,我嫁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上中學了,我見他第一麵的時候就想,斑竹村怎麼有這麼帥氣的小夥子,這小夥子長得真好!金有禮也不是特別愛說話的,院子裏經常聽到是他弟弟金有儀的聲音。農迎春腦子裏不知不覺浮上金有禮的模樣,溫和地衝著他笑,當年正是這份帥氣與溫和讓她心弦顫動,情不自禁。她說,是啊,我當初就是看上他的帥氣了,嗬,嗬,後來這苦就吃大了。王碧蓮歎了一口氣說,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竟然把你和孩子都拋下了,我看你挺賢惠的一個女人。農迎春說,我沒有那麼好,我是熬出來的。王碧蓮說,我一個女人家,老公長年在外邊做事,孩子有爺爺奶奶幫忙看著,還是辛苦得很,你自己一個人帶孩子苦得很吧?心裏一定怨死金有禮了吧?這事若輪我頭上,找到他我上去先給幾個大耳光。農迎春笑著說,如果我當年不那麼倔,不那麼不懂事,金有禮也不會被嚇跑了,這也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吧,日子是很辛苦,不過,我都挺過來了,現在,孩子就缺個爸爸。王碧蓮聽這話眼淚下來了說,妹子,你的命真苦啊,這年紀輕輕的怎麼身體就不行了呢?農迎春說,人各有命吧,我認了。苦能說出來就不算苦,沒法說出來的,隻有自己吞下去的才叫苦呢。

窗外,一層層薄薄霧氣輕輕罩住樹,屋頂,山村的夜晚真清涼啊!

金信和睡得很香,農迎春把薄被給他蓋上,看著他那張白淨稚嫩的臉,她想,孩子啊,你知道媽媽已經開始離開你了嗎,你什麼時候才能理解死亡的含義?

前些日子金信和著迷看電視,催來催去就是不願意上床睡覺,農迎春嚇唬他說,你不聽媽的話,等媽媽死了,你喜歡看多久就看多久,那時候就沒有人管你了。金信和愣怔幾秒,張開大嘴哇地哭起來,大喊,我不讓媽媽死,我不讓媽媽死。農迎春是有意無意將這種死亡的信息透露給孩子,平時教他獨立,教他堅強,可孩子哪裏明白母親要離他而去了呢?她本想狠心向孩子說明真相,可又怎麼說得清楚?讓一個七歲孩子認識死亡,太殘忍。還是讓孩子長大以後慢慢明白吧,就像她不經曆這些歲月,怎麼能明白自己曾經是多麼的任性和放縱。

農迎春打工的第一站是省會城市南寧,最初人生地不熟,和同鎮的兩個姑娘一塊招聘到一家飯店當服務員,一天站上十幾個小時,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人也瘦了一圈,直感歎賺錢不易,在家的日子其實是個小公主了。做小半年工熟悉些行情了,跳槽到一家奶茶店賣奶茶,幹了幾個月,又覺得要挑個工資高有固定休息日的工作,正碰上一個高大上的樓盤招售樓先生售樓小姐,那招聘的標準像是選美選秀,農迎春本來沒有那個膽,自卑得很,但那薪水福利開得高,引誘得她心癢癢,又看到一幹高矮胖瘦的都拿了報名表,她就硬著頭皮上了。麵試那日,招聘主管看她身材高挑,樣貌甜美,雖然有點土氣,但多了一分純真,於是忽略她高中畢業的學曆,當場拍板錄用。農迎春經過一個月的培訓正式上崗。主管說這一期培訓的人員當中,美男美女星光耀眼。開盤當日農迎春被安排做前台禮儀,站在大門口迎客。農迎春穿上製服,上妝後,婷婷玉立,端莊貴氣,像專門請來的模特,引人側目。還有嘉賓說,看一個樓盤上不上檔次,以前台的檔次為標準,這樓盤很有實力!和農迎春並排站一起的售樓先生叫金有禮。別人都說金有禮像梁朝偉,憂鬱小生。農迎春覺得金有禮比梁朝偉帥多了,梁朝偉才有多高啊,金有禮一米八呢。倆人在眾人的矚目下,互相關注,惺惺相惜起來。

聽說金有禮是湖北人,農迎春問他怎麼到廣西來了。金如山說本來他的目的地是廣東,但最近那邊禽流感鬧得比較厲害,他有個朋友在南寧打工,他過來耍兩天,正好看到這個盤招人,各方麵條件不差,他就留下來了。農迎春說,留下來就對了,我們廣西人好,風景好,空氣好。金有禮笑著說,嗯,我感覺到了。

他們住的是公司安排的集體宿舍,一個住一樓,一個住二樓,每天上班呆一塊,吃飯的時候湊一桌,漸漸比一般人親近起來。

農迎春說到南寧來一場電影都沒有看過,電影票貴死了。過了兩天金有禮邀請她去看美國大片,3D,票價90元一張,還買了可樂爆米花。農迎春覺得很奢侈,太占金有禮便宜了,看完電影就拉著金有禮去中山路吃炒米粉,她請客。店家把米粉端上來後,金有禮朝米粉裏擱好幾勺辣椒,農迎春也朝米粉裏拌了好幾勺辣椒,他倆吃得熱火朝天,麵如桃花。農迎春說,想不到湖北人也這麼能吃辣。金有禮說,想不到廣西人也這麼能吃辣。他們都笑了。

倆人看了五六場電影後,雙方好像都有那麼一點意思了。申請同一天輪休,相約一塊上青秀山看杜鵑花。他們一路爬上山頂,站在高處俯看南寧,張開雙臂拍照,迎著山風呼喊。一場大雨從天而降,兩人朝山下狂奔,到半山腰跑不動了,雨把他們澆得透透的。農迎春穿的是件粉色連衣裙,全貼著肉了,有些狼狽,她雙手環抱關鍵部位,不好意思看金有禮。金有禮檢討說自己應該帶把傘出來,他昨天看天氣預報了,說今天有雨,偏偏出門時候忘了。農迎春打了一個噴嚏,農迎春又打了一個噴嚏,金有禮直接上前把農迎春摟懷裏了。抱著抱著兩人的衣服都幹了,他們在山上過了一夜,誰也沒有感冒生病。

農迎春天生是個做買賣的,售樓業績突出,在那業績榜上排名前三,金有禮剛屬於差生,讓業務主管私下裏說是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無論成績如何,都沒有妨礙兩人熱戀著,倆人年青力壯,熱血沸騰的,一不留神農迎春懷上了孩子。化驗結果出來後農迎春先是發抖,然後是大哭。金有禮亂了方寸說,不怕,你不想要打掉就是了,或者我們馬上結婚。農迎春找到了發泄對像,衝上前來把金有禮胳膊掐了好幾塊青紫說,我當然不想要,我才22歲,我還沒有玩夠,我不要孩子,我不結婚。金有禮說,那明天就去做掉,我陪你去,我們上最好的醫院。農迎春的臉忽然刹白,不,我不打胎,我不打胎,我媽就是打胎死的,我不打胎,打胎會死人的。在糾結與恐懼中農迎春錯過了流產的最佳時間,她的臉上開始長斑,胃口和脾氣都漸長。金有禮某日跪在農迎春麵前,呈上一套金首飾說,嫁給我吧,我已經給家裏打了電話,說我找了老婆,有了孩子,我爸媽馬上彙給我們兩萬塊錢,是給你的聘禮。他們讓我對你好,孩子生下來他們可以幫我們帶。農迎春尚做垂死掙紮說,要孩子我馬上就不能工作了,沒工作就沒有收入了。金有禮說,我養你。農迎春說,生完孩子我的身材就走樣了,我臉上已經開始長斑了。金有禮說,生完孩子你一定比現在還要美,就算是變胖了,變老了,你也比別的女人好看。農迎春說,我不會帶孩子。金有禮說,我帶,你隻負責喂奶,做健身做美容。農迎春說,你說到要做到,做不到是牲口。金有禮說,絕對為農迎春做牛做馬不後悔。

懷孕5個月,上班製服那窄腰讓農迎春改了又改,沒法裝上她日漸粗壯的腰後,隻能辭職了。他們搬出集體宿舍,到外邊租了一間房。農迎春每天公園散步逛菜市場買菜做飯煲湯,金如山晚上回來吃了現成飯,就開始伺候看電視的農迎春。他給她捏腳捶背用防妊娠紋的膏油抹肚皮,洗碗拖地板。小日子表麵上過得溫馨和諧。但是,金有禮漸漸不太笑得出來了。這售樓的雖說有底薪,但主要是靠業績提成,他平時業績就不行,自己一個人吃喝用度還能維持,現在租房子養老婆,將來還要養個小的,他開始睡不著覺了。他和農迎春上超市給孩子買東西,農迎春是見啥都喜歡都想買,買了嬰兒床奶瓶小兒衣物玩具,金有禮刷卡的時候心都虛了,就怕收銀員說卡裏的錢不夠。回到家裏他跟農迎春說,他手頭上沒有錢了,生孩子得動用他父母給的那兩萬塊錢。農迎春啃著蘋果不以為然地說,那兩萬塊是你爸媽給我的聘禮,你還想拿回去啊,你真好意思?金有禮說,這不是花在孩子身上嗎?我又沒有亂花。農迎春說,呸,滾一邊去,養孩子的錢你自己去掙,不然要你這當爸的有什麼用啊?我要是還能上班,保證能讓孩子每天喝上進口奶粉,做上幾年說不定我還能自己買房呢,你養個孩子都這麼窩囊,是不是男人啊?金有禮臉皮子被揭了一樣,恨恨地說,是啊,你是能幹啊,我看你們女的平時哪裏是賣房啊,簡直是賣笑。農迎春聽完這話,顧不上大肚子,撲過來把金有禮的臉抓了好幾道,還嚷嚷著就是打胎大出血死人她也要豁出去了,她要打胎。金有禮慌了手腳,作揖磕頭道歉,才得消停。但農迎春堅持說,養孩子由金有禮負責,金有禮不能打那兩萬塊的主意,因為那是她賣身給金有禮的賣身錢,便宜金有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