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時,彼一時
屈書慧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媽說了,七點半之前你把我送回來。
屈東南透過車窗看屈書慧剛走出來的那幢房子,他感覺許境意就在某扇窗子後頭窺視他,說窺視可能有些不準確,以許境意的心性對他用不著窺視,最多也就是蔑視。
屈東南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對屈書慧說,寶貝,你媽給了我們四個小時,說吧,有什麼計劃?
屈書慧說,大吃一頓是必須的,另外,爸,我這趟出遠門穿的鞋好像有些舊了,你可不可以給我買一雙新的?
屈東南說,你不怕你媽罵啊?
屈書慧說,為了新鞋忍啊,就是怕連累你也被罵。
屈東南說,那肯定是躲不過去的,隻是——為了讓我女兒高興,我也忍了。
屈書慧舉起雙手歡呼,老爸萬歲!
到商場把鞋子買了,一千多塊錢一雙,屈書慧當即收據撕碎,跟屈東南說,媽媽如果問我,我就說打折的,兩三百塊。屈東南不能對女兒的說謊表示支持,他說,書慧,你媽對你要求嚴格也是為你好,要論高消費,你比其他人都有條件對吧?可我們偏不那樣,這就叫低調,我們跟別人比的是學業,是教養。屈書慧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屈東南說,爸,我們吃飯去吧,餓死了。
屈書慧點的是烤鵝。一大盤烤鵝端上來,她沒什麼淑女樣,抓起鵝大腿就啃,油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到粉藍色的裙子上。屈東南扯了一張麵紙心痛地幫女兒擦了擦。屈書慧長得偏胖,初三,152厘米的身高,體重53公斤。許境意的女兒怎麼可能是個小胖子呢?這關係到一個人對生活品質追求的態度。許境意請專業減肥人士給屈書慧製定了減肥計劃,每日飲食控製加上各種強度的鍛煉,屈書慧叫苦不迭,每個星期與父親相見,最期待的就是改善夥食。無論許境意怎麼強調配合,到屈東南這裏基本沒法落實,他聽不了女兒叫餓,叫累。屈書慧邊吃邊說,爸,我又有半個月沒吃過炒菜了,都是水煮菜。屈東南說,沒關係,你媽給你訂的食譜,營養是夠的,想想將來要做大美女的,吃點苦頭也值得。屈書慧說,胖就胖,我不在乎。屈東南說,你現在還小,以後你會感謝媽媽的,你媽媽希望你樣樣出色。屈書慧說,我現在不都聽她的嘛,叫我幹嘛我幹嘛。屈東南說,這很好啊,反正你熬不住的時候就跟爸爸說,爸爸會給你解放一下的。屈書慧誇張地歎了一口氣說,什麼時候才能熬出頭啊?屈東南笑著說,快了,快了。他想起一件事,又問,書慧,你前次說有個姓張的伯伯經常上你家吃飯,現在還去嗎?屈書慧說,這兩個星期沒見著,我還問媽媽,為什麼張伯伯不來了,媽媽說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吃完飯,父女倆又聊了一會,七點剛過就往回走,可遇上堵車,八點了還在路上。許境意的電話追來了,話挺衝,屈東南,不是說好七點半送書慧到家的嗎,你不知道她明天要坐飛機嗎?屈東南說,對不起,對不起,堵車,馬上到了。許境意說,你早該料到有堵車的,從來不守信用!屈東南每次跟許境意交談,即便是寥寥幾句,也隻有被數落的份,好在他們曾經做了八年夫妻,他習慣了。
屈書慧準備參加一個美國初中生夏令營的活動,為時一個月。屈東南前個星期就想見見女兒的,可許境意說屈書慧的形體課改時間了,所以沒見上。今天這麼一見也是匆匆忙忙。屈東南總感覺許境意有意無意地減少他和女兒見麵的時間,但沒好說出口,因為他平時工作很忙,有時與女兒約定聚會的時間,他沒有空會錯過,所以,他也理虧。
把屈書慧送到家門口,很意外的,許境意站在家門口。這是一個有氣質的女人,高而挺拔,臉龐雖然不是特別美麗,但那份傲氣讓她與一般人分離出來。許境意對屈書慧說,你先回屋洗澡,我跟你爸說兩句話。屈書慧說一句爸爸再見,乖乖進屋了。許境意說,我打算送屈書慧到美國上高中,這次夏令營算是給她一個預熱。屈東南吃了一驚說,這麼小的孩子,你放心把她一個人扔國外?許境意說,快16歲了,是學習獨立的年齡了,當然,我那邊也有朋友幫忙照看著。屈東南攤開手說,看來你已經安排好了,我反對也沒用。許境意說,我自己的女兒,我當然會替她安排好,你能當甩手掌櫃,命好,我命苦,操心至死。屈東南隻能恭維了,能者多勞,辛苦你了,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盡管說。許境意說,各種手續我來辦,但學費你還是要分擔的,我到時會把清單給你。屈東南說,這沒問題。
離婚時他倆沒有什麼財產糾紛,許境意的還是許境意的,屈東南的還是屈東南的。但屈書慧的撫養費屈東南要負責一半。許境意為此加的注解是——屈東南,你知道我不缺這點錢,這裏邊主要是有個責任在,而且書慧那裏也好交待,她的父親對她不是不管不顧的,對吧?屈東南完全承認許境意說的是事實,離婚那會兒,他的事業剛起步,而許境意早已功成名就。許境意的道理總是讓人服氣。
屈東南說,聽書慧說,有個人追求你?許境意斜了屈東南一眼說,怎麼了?屈東南說,有條件好的,就再找一個唄,有個伴總是好的。許境意半邊嘴角歪著笑說,你不會以為我一直單著是為你守節吧?我寧缺勿濫。屈東南有些掃興,他在許境意麵前一貫沒有任何優勢。他揮揮手說,好了,你還要替書慧收拾,我就告辭了!
屈東南回到家,家裏沒人,袁貞之前說過有聚會的。他洗澡,看電視,過了十一點,袁貞還是沒有到家,這有些不正常了,他撥打她的手機,連打了三次,電話才接通了。袁貞那邊有震天吼的音樂,她說在KTV唱歌,馬上就要回去了,讓他先睡。屈東南現在已經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早睡早起,晚上十一點以前睡,早上六點鍾起來鍛煉身體。他洗洗漱漱便上床睡了。半夜,迷迷糊糊的,一個熱乎乎的身體跌跌撞撞撲倒在他身邊,那人手腳壓迫他,散發著酒氣衝天的臭味,他在幾番掙脫未果之後,清醒了。借著窗戶透進來的光亮,袁貞那張殘妝臉顯得異常肮髒。這個月已經有三次這樣了,喝醉了回來就往床上滾,這女人哪裏還有半點淑女的樣子?他下床上洗手間,打開燈,洗手間地板上扔著袁貞脫下來的衣服,看顏色花樣沒見她穿過的。他拾起來,發現式樣有些怪異,肩膀是不對稱的,一邊有,一邊無。在鏡子跟前比劃了一下,衣服在胸前還掏了一個心形口,正好把事業線露出來,這下屈東南是徹底清醒了。袁貞自從跟了他屈東南,任何衣服都是經得他點頭後才買的,她隻相信他的眼光。可眼下這件衣服是怎麼了,她昨晚上還穿這件衣服去KTV,露肩敞胸的,不知道喂飽了多少人的眼睛?
屈東南不打算再回那張床上睡了,他洗把臉進了書房。書桌上有一份營銷策劃案,公關部經理遞上來兩天了,他一直沒有時間看,是個禮儀小姐大賽,他公司要介入其中的一些環節。他打開審讀兩遍後,提筆修改了一些細節。
屈東南經營有一家廣告公司和一家影樓,在本市有一定名聲,在別人眼裏能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屈東南本人對現狀也比較滿意,公司是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經曆了種種風雨,像經營一片果園,雖未碩果累累,卻也長勢喜人。他沒有太大的野心,就想在自己經營的一畝三分地裏種自己喜歡樹木,享受果實樹陰而已。他付出的代價卻是與許境意離了婚。
屈東南和許境意是大學同學,許境意在學校時已有王者風範,學業好,口才好,交際能力強。當年的屈東南雖然長得牛高馬大,卻靦腆寡言,沒什麼過人之處。他在實習的時候和許境意分到了一個組,算是強弱互補吧。那一天是八月十五,同學們都私下裏有節日,作為組長的許境意卻安排大家上街搞節日消費調查,這引起巨大公憤,她仍堅持,最後到場參加活動的隻有她和屈東南兩人。意誌堅定的許境意帶著毫無怨言的屈東南一直忙到月上柳梢頭,他們拖著沉重的雙腿坐在廣場上看人來人往,看天上皎白的滿月。屈東南奇跡般地掏出一隻月餅說,節日快樂!許境意說,隻有一個?屈東南說,月餅要分著吃才好吃。說著他把月餅一分為二,一半遞給許境意,另一半自己啃起來。許境意輕咬一口月餅說,大家都沒有來,你為什麼來?屈東南地說,如果大家都來,我也許就不會來了,我也想回家過節呢。許境意說,哪你是為了幫我羅?屈東南笑嘻嘻地說,是啊,我怕你會哭啊,你這樣的人如果哭了,哇,應該是風雨滿樓吧。屈東南一邊說一邊把半隻月餅解決完,又從口袋裏掏出幾瓣柚子說,快把月餅吃了,我們再吃柚子,有月餅有柚子這個節就算過了。許境意盯著眼前這個屈東南,她突然發現這樣的男人才是寶貝。許境意要拿下的男人哪有拿不下的,他們好上了。畢業時許境意以優秀畢業生的身份進入政府要害部門,屈東南差強人意進報社當了一名記者。從進報社那天起,許境意就給屈東南設計了一條路線,她說起點在哪裏不重要,重要的要有長遠規劃,明確目標一往直前。許境意也給自己設定了目標,在當時屈東南看來許境意像個象棋大師,她走一步看三步,甚至是五六七八步。屈東南在許境意的調教和幫助下,很快成為一線記者,接著成為市政府市領導重要會議的專用記者,在屈東南拿到副主任記者後,許境意開始著手活動讓屈東南調入政府宣傳口部門,而當時的許境意已經被委派到某個國企當後備幹部培養,正如她運籌的。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既定的目標前進,屈東南在這當口卻突然辭職開了一家廣告公司,他先斬後奏,幾乎讓許境意吐血。他給許境意的理由是自己的性格不適合進政府部門。而當時屈東南已經有了自己圈子,更重要的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他是個大男人,不可能一輩子在一個女人的指導下生活。那時候他的行為更多是為擺脫許境意的“設計”,他很想好好地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裏沒有許境意的任何事情。
屈東南起步一開始很不順,沒接到什麼生意,許境意的態度是懸崖勒馬,猶為晚矣。而屈東南的態度是,不成功則成仁。屈東南清楚地記得他們決裂的那一場談話。許境意那天剛接到委任狀,正式被任命為企業的總經理,她用她的成功證明給屈東南看,人隻要敢想,沒有實現不了的夢想。屈東南說,那是你的夢想,不是我的。許境意笑著說,你的夢想是開廣告公司吧,那也未免太容易實現了吧,也不是,你現在隻是剛剛開始吧?像這種小廣告公司,滿大街都是,到處求人,低聲下氣,說得難聽一點,和妓女沒啥區別。屈東南說,賤就賤點吧,踏實就行。許境意板著臉說,那我們是沒有共同語言了?屈東南壯士斷腕,硬了心腸說,現在沒有了。經過兩三年的慘淡經營,偶然的,屈東南接下一單業務翻了身,往後事情就順風順水了。許境意雖然沒有對他提供任何幫助,卻也沒有在他低穀的時候離開他,她是在他有起色時離開的。他始終是敬佩她的。
這樣一個女人,才40出頭,便已經是一家大國企的董事長,時時見報上電視,談的都是什麼改革兼並上市慈善,那份強悍、風光屈東南怎麼能不敬仰?偶爾他也設想,他如果當初按許境意的設計來行事,現在是不是也已經在某個位高權重的位置上了?想想而已,沒有後悔。
屈東南認識袁貞的時候,已經算得上成功人士,他比袁貞大了一輪,大叔級別了。袁貞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出身小縣城,學業成績一般,在省城無親無故,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長得比較體麵。袁貞在滿世界投檔找工作的時候,屈東南的影樓隆重開業,她看了影樓的招聘廣告怯怯懦懦進來問可不可以應聘臨時平麵模特一職。當時屈東南正好在,看袁貞那般份生澀,憐惜心起。他主動幫助她,動用關係把她安排到一家內刊當編輯,工資不高,可是工作很清閑自由。這清閑自由的好處屈東南有一部分是為自己準備的。在袁貞這裏,他成了導師,他教她穿衣打扮,教她喝紅酒品紅茶,帶她爬山打高爾夫,告訴她該看什麼書什麼電影,甚至,和什麼人交朋友。姑娘聽話,仰視他,崇拜他,然後嫁給他。
這個聽話的姑娘好像開始不聽話了。
屈東南改完方案半躺在沙發上胡思亂想,看天色有些光亮,便換了行頭出門跑步。他回來時袁貞出乎意料起床了,正在洗澡。他坐在餐廳等,等來一個臉色慘白的袁貞。袁貞懶懶地用毛巾擦頭發,靠在椅子上說,老公,好餓,給我煎兩個雞蛋吧。屈東南說,昨晚上沒吃飽?你照過鏡子沒有,這種臉色,昨晚上和什麼人喝成這樣?他聽到了幾個他快要忘記的名字。袁貞說,宋新新從外地來了,我和楊如一一塊請她,我們三個好久沒有聚到一塊,痛痛快快鬧了一晚,我昨晚可能是吐了吧,肚子全空了。袁貞輕描淡寫,屈東南心裏早翻開了鍋,難怪穿著那樣,喝成這樣,閨蜜歸來了。
楊如一和宋新新就是所謂的閨蜜角色。楊如一人長得有幾分姿色,且眉眼之間都寫著精明,這樣一個女人怎麼會讓袁貞的風頭比自己健?屈東南第一眼看到楊如一就有這個判斷,事實證明他的判斷也沒有錯的。宋新新還算善類,就是人雲亦雲,沒有主見的家夥。袁貞在她們三個中是最早結婚的,和屈東南交往一年就領證了。楊如一當初激烈反對袁貞嫁給屈東南,理由是這人太霸道,嫁給他就等著當受氣包。屈東南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評價自己。他成功地離間了袁貞與她的閨蜜們。他把她摟在懷裏,湊在她的耳邊告訴她,女人之間是沒有什麼真正友誼的,像她這樣漂亮,老公又這麼優秀的姑娘,永遠不可能有真心相對的同性朋友,因為妒忌是女人的天性。袁貞一字一句全聽進去了,慢慢遠離了她的閨蜜們。後來楊如一成功嫁作商人婦,宋新新也遠嫁外地,就不常有她們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