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做的事不要讓右手知道(1 / 3)

左手做的事不要讓右手知道

車子停下來,範竟千直接把檔位打到P。從前麵扭七八拐長長排列的車子來看,要通過這個路口至少得等上兩個紅綠燈。路邊有幾個孩童,最大的不會超過十歲,他們身上穿的衣服跟他們手上舞的抹布一樣黑裏透白,有個別的還舉著個小掃帚,他們一路掃蕩過來,不請自來地給停下來的車子掃車頭,抹車玻璃。那些動作都是漫不經心的,三心二意的,這隻是一個開場白,等清掃過以後,他們開始敲車玻璃,向坐裏麵的討要工錢。

範竟千每天上下班都走這條道,跟這幫小崽子打多回交道了。等那些小髒家夥晃晃蕩過來,沒等他們開工,他搖下車窗,在車座旁找零錢,幾張一元的,遞出去,嘴裏嚷,“來,來,一人一塊,別多拿啊,人人有份。”一隻隻又黑又糙的小手把錢接去,多拿的立馬被其他小孩摁倒。

黃百合把墨鏡摘下來,眼睛是閉著的,“範竟千,這些小東西是你家親戚啊?”

範竟千說,“沒給幾塊錢。”

黃百合說,“你以為我是心痛錢啊,他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憑什麼向人討錢?我聽說有討不到的還在人家車上劃剮,心黑著呢。再說了,這是討錢的地方嗎?十字路口,你讓他們嚐到甜頭了,每天就呆在這,如果哪天有哪輛車刹車出問題給弄個意外,這是不是有你一份功勞啊?”

範竟千擱方向盤上的手讓黃百合的口風吹得涼嗖嗖的。黃百合還是閉著眼睛說話,似乎很不情願打開眼睛看眼前的一切。說實話,給孩子們幾個小錢,看他們的模樣,讓範竟千想起自己小時候拿到一點小錢就歡天喜地的樣子,他的心裏也有了暖暖的小快樂,可黃百合那張嘴非要把涼風吹個不停。

“黃百合,你不也經常給那些在街邊乞討的塞錢嗎?那些人基本是騙子,有組織有策劃,周圍有人盯著收錢呢,你那冤大頭做得才不值呢。

黃百合終於睜開她明亮的大眼睛,“我做的是善事,你這算得上嗎?人在做天在看,我做的對得起我的良心。”

聽黃百合的口氣,她的境界根本和他不在一個水平線上。範竟千就不明白今天這事和那事有多大區別,他有時候特別討厭黃百合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他說,“給人家破碗裏扔上幾塊錢你就是做慈善了,你心裏真的同情那些討錢的人?我看你就想表現你是一個善人,假,太假。”

黃百合的臉漲紅了,憤怒的嘴角習慣性地向右歪,“假,你憑什麼說我假?”

範竟千說,“本來就這麼一回事。”範竟千想起黃百合公司牆上掛的幾麵錦旗,給希望小學捐點錢,給養老院送幾包大米,都是功德了,還非得把那些功德掛到牆上。範竟千還想起聖經中耶穌在山上說的話,左手做的事不要讓右手知道。黃百合左手做的事肯定要讓右手知道,還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能不假嗎?

黃百合說,“是,我假,你真實,我就奇怪了,你這麼真實的人怎麼能忍受我這麼久,真是太委屈你了。”黃百合一邊說,一邊打開車門下車。這時車流已經動起來,她穿著高跟鞋,挎名牌手袋,黑色的連身短裙勾勒出還如少女一般的身材,她從車隙間穿過,昂首挺胸地走上人行道。

今晚本來倆人是要回家吃飯的,菜都買好了,擱在後車廂裏,有魚有蝦,現在黃百合中途下車,飯估計是不會回家吃了。範竟千想這時間他也沒有地方去,還是回家吧。確切地說他要回的不是他的家,是黃百合的家。他倆現在是同居狀態。黃百合是一個事業成功的女性,瞧一眼住的房子就知道了。市內的高尚小區,房子寬敞明亮,裝修豪華精致。兩年前剛認識黃百合的第二天,黃百合就把他帶家裏來參觀了。範竟千並沒有被黃百合的氣勢所壓倒,那時候他也不見得非要選擇黃百合。像他這樣一個離過婚的男人,有過經曆的男人,並不急於馬上被另外一個女人套牢。何況他本身的水準也是不錯的。範竟千最得分的是長相,有在南方不常見的一米八的個頭,他學生時代是籃球隊的,身板練得又挺又結實,五官猛得看上去像金城武,再看絕對比金城武還要清俊平和。他在學生時代就是女孩們的追逐對象。範竟千的傲氣也是被女人寵出來的。第一次相親見麵,不消說,黃百合被範竟千的外貌吸引了。她這樣的女人,靠自己努力打拚出來,對男人的身家就不是太看重了。範竟千除了長相上得分,還有一點很吸引黃百合,這是範竟千本人不知道的。範竟千說話的聲音很渾厚,而且速度比常人要慢上三分之一個節拍,這就顯得他的脾氣好,說的話也有一種幽長的意味。當然,在後來的日子裏,黃百合的這一看法也得到了印正。

範竟千初識黃百合,沒什麼深刻印象。黃百合身材保持得比較好,畢竟沒有生養過,到了四十歲還能看得出腰身來。臉不難看,但也沒有覺出半分動人。臉上的線條較硬,皮膚偏黃,談笑舉止間隱含著一種企圖用溫柔或爽朗來掩蓋世故的心機。範竟千在一家國企裏做辦公室主任,常年和生意人打交道,他發現做生意的許多女人都有這樣的氣質,在生意場中多年的混蕩,她們的溫柔和單純消失了,取代的是從眼神,嘴角,眉宇中透露出的淩厲氣相。所以,即便她們笑不露齒,說話宛轉千回,往往一個眼神就把她們出賣了。在範竟千眼裏,黃百合身上確實沒有任何能在第一時間打動他的東西。所以當黃百合向他“炫富”的時候,他的心沒有半點偏向,可後來黃百合不斷地以其他豐富的形式和內容來撼動他,比如不斷地送他各類名牌服裝,送他價值幾十萬的高爾夫年卡,帶他體檢健身參加各種養生會所,等等。範竟千不知不覺地在腦子裏美化黃百合,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因為外在因素給一個女人加分,可現在他這樣做了。這麼做完全不是因為他貪圖她的家財,而是他在享受中發現他可以不去做什麼,就得到這麼多,既然他不用付出什麼,他又為什麼必須要去付出什麼呢?

當年範竟千離婚是為一個女人。那時候真是瘋狂啊,他愛那女人愛得魂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妻子哭求他可以不管,女兒生病他也可以不管,隻要那女人一個電話,他會放下所有事情飛奔而去。那時候他想他可以放棄全世界,他真是愛那女人啊。他毅然決然離了婚,為省去一切口舌之爭,悲壯地宣布淨身出戶。女人似乎也是愛他的,她為他流過感動的淚水,也說過要為他生兒育女,和他永永遠遠在一起。可後來,女人還是走了,她一開始是說她的父母不允許她和一個有婚史和孩子的男人結婚,然後說她有她的壓力,然後她離開了,去哪封口如瓶。等他再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和另一個男人住到一塊了。他反觀自己,他是多麼狼狽啊,沒錢沒房,還是一個離過婚的男人。

舔傷口的時間,他想起前妻,他那些日子的苦痛,是上天讓他品嚐的,你昨日給人的,一點點地加到你的身上來了。他給前妻一個電話,隻說,請你原諒我,請你不要恨我。

他並不後悔,妻子或這個女人,他不可能和誰重新在一起,給他機會他也不會要,他對破鏡重圓沒有興趣,他想他是誰也不會愛了,他的愛早揮霍光了,人生啊就這麼過吧。到黃百合這裏他就是有點想偷懶,他不需要勞筋動骨地去愛了,享受著吧。剛與黃百合好的那陣,她問過他,“你愛我嗎?”他說,“愛。”他說得不容置疑,快,且堅決。他隻是擔心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有些不自然。她說,“我很愛你,希望你對我是真心的。”他摸摸她的頭發說,“我知道,我會珍惜的。”她到底也沒有逼他海誓山盟,即使逼了,他也可以說出那些話來,和多年前曾經嘔心瀝血地說出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動動嘴就行了。

和黃百合同居的一年多時間裏,他跟她求過一次婚,唯一的一次。那天他們一起去養老院看她的母親。黃百合出生在一個小縣城,小時候家裏兄弟姐妹多,父親早逝,母親將她送別家養了。她對母親沒有感情,她不止一次跟範竟千說,“她死了我都不會流一滴淚。”去年,患上老年癡呆症的黃母被黃百合接上來送進養老院。黃百合跟範竟千說,“我是實在看不過眼,養這麼一大幫兒女沒一個管她,有時連飯都吃不上,造什麼孽啊,我不管她,她哪天硬在床上都沒人知道。我真一點不想管她,因為她一天也沒有管過我。”

養老院在市郊,黃百合基本上沒去探望過,那天是母親節,養老院通知黃百合要不要給母親加菜,如果要加菜,另外交50元錢。黃百合莫名其妙地煩躁起來,嚷嚷著,“不行,我要去看一看,這幫家夥,天天玩花樣讓人掏錢。”範竟千說,“我陪你去看看。”他覺得黃百合肯定不會是為了這區區50元的加菜費找上門去。

黃百合的母親,一個幹瘦發黃的老女人,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安靜地斜躺在一張床上,那張窄小的床因為她的瘦小顯得寬大。屋子裏彌漫著一股潮濕難聞的氣味,黃百合進屋第一件事先將窗戶打開,然後把母親的衣櫥收拾了一遍。他們的到來,黃母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她好像看的是窗外樹上蹦跳的幾隻麻雀。黃百合讓範竟千出門散步,她把母親弄進衛生間,幫母親洗了一個澡,換上新買的幹淨衣裳。”

吃飯時間,倆人到飯堂多加了幾個菜,陪老人吃。母親節說的加菜是一碗芋頭扣肉和一小碟燒鴨。老人雖然瘦,還是很能吃的。黃百合將一塊塊扣肉送進老人的嘴裏,老人的臉上沒有表情,嘴裏發出快樂的品味聲,油水從嘴角汪汪溢出。黃百合拿餐紙替老人擦掉嘴,那動作很輕柔。這畫麵很長一段時間停留在範竟千的腦子裏,那一刻黃百合是個孝敬的女兒。回來的路上,黃百合一直不說話,突然眼淚就刷刷下來了,“我老了一定和我媽媽一樣。”這一樣是怎麼一個樣呢,範竟千聽得出那是一種對未來莫名的憂傷,一種無論眼前多少熱鬧也掩蓋不了失落,這種心情他也有過呢,他的心像被誰揪了一下。他把車子停在路邊,握著黃百合的手說,“不會的,你有我呢,我們結婚吧,我來照顧你。”雖然沒有鑽戒鮮花,但那一瞬間,他是真心的,他覺得可以和這個女人好好地過完下半輩子。黃百合沒有回答,她把眼淚擦幹,臉上漸漸恢複了常態,像一隻蝸牛把伸出來的須角縮回殼裏。她說,“你還在見習期呢,還得考驗考驗。”範竟千沒有跟上黃百合的狀態,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他說,“我們肯定會過得幸福的。”黃百合淡淡地說,“也許吧,誰知道呢。”這話把範竟千打回現實,也把他傷了,他是自做多情了,她看他還是這麼不確定呢,她還要怎麼來考驗他,她是經常這麼考驗男人的嗎?或者她是看不起他的,隻要男人掙的錢不如女人多,女人的內心始終是不會服軟的。如果她願意,她可以找其他男的,現在這年月,一個有資產的女人,也和一個有資產的男人一樣,感興趣的人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