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師父……”慧昱撲到他的跟前,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師父彎腰把他扶起,拍打幹淨他身上的雪,說:“快進洞暖和暖和。”

慧昱轉身一看,原來那岩壁上有一個黑古隆冬的半圓形洞口,嫋嫋青煙正從中飄出。隨師父往裏走時,見旁邊石壁上刻有“獅子洞”三字,便問怎麼叫這個名字,師父一笑:“這裏麵住過獅子。”

一進洞,融融暖意撲麵而來。原來在山洞的一個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著,上邊架了一把鋁製水壺。再看這洞,有兩間屋大小,正麵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銅佛。他向佛頂禮罷,再看別處,發現離火堆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墊了山草的睡鋪,上麵有席子和被褥。睡鋪旁邊則是石桌,上麵有茶壺、茶碗和暖水瓶之類。

慧昱問:“師父,你到這裏多長時間了?”

師父說:“兩年了吧。”

慧昱問:“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師父說:“離開通元寺,我一路化緣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進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來到芙蓉山之後,心情突然十分舒暢,感到了一種大自在,大解脫。尤其是發現了這個山洞,進來一坐,真地是遠離客塵,萬緣放下。感謝佛,感謝菩薩,讓我有了這麼一個好道場!”

慧昱笑道:“記得書上講,過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滿衣’,師父你現在就是這種境界了。”

休寧微笑著道:“對,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慧昱說:“是孟懺姐姐告訴我的。”

師父問:“她聽誰說的?”

慧昱便把孟懺這兩年怎麼找他的事情說了。休寧聽罷搖頭道:“找什麼找。”

說罷,他走到石桌那裏,從一堆曬幹的茶葉裏撿出幾片,放進紫砂茶壺。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

慧昱倒上茶,給師父遞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覺得肚子餓,便從包裏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條餅幹。他還把給師父買的幾包點心拿出來,讓他品嚐。師父卻搖了搖頭:“明天吧。”慧昱想,師父多年來一直遵循佛製,過午不食,看來住進深山之後還是這樣。

他問師父,平時在這山裏吃什麼,師父一笑:“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鬆花食有餘。”慧昱知道,這是唐代大梅法常禪師的兩句詩。他又接續下麵的兩句:“‘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師父你真是那樣?”休寧道:“我吃過鬆花,可還沒穿過荷葉。過去一些僧人在山裏住,都是靠野果、鬆花之類果腹,有的甚至吃樹葉,吃青草。在這芙蓉山,能吃的東西多著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慧昱問:“冬天呢?冬天怎麼辦?”休寧向火堆旁邊一指:“你看,我不是早就備下啦?”慧昱過去看看,那裏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幹蘑菇,還有一堆像幹薑一樣的東西。慧昱問那是什麼,師父說是黃精。慧昱問:“這東西也能吃?”休寧說:“怎麼不能。這是一味中藥,道家叫它‘仙人餘糧’,不隻是能填飽人的肚子,還能補肺氣,強筋骨,延年益壽。”慧昱看看師父,半信半疑。

休寧又說,他到這芙蓉山之後,當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繼過來看他,還供養了許多衣食之物,他隻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壺、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別的一概沒要。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再來了。

慧昱吃下半條餅幹,和師父說起他在佛學院的情況。聽慧昱說在那裏每次考試的成績都居全班前列,休寧高興地道:“好,我徒弟能成佛門龍象!”他問慧昱畢業後打算去哪裏,慧昱說:“我到這裏來伺候你吧。”休寧擺手道:“還是別來。大丈夫誌在四方,跟著我這老朽有什麼出息!”

說到這裏,休寧沉默片刻又問:“這兩年,悔悔找過你嗎?”慧昱低下頭來,歎一口氣道:“找過。剛聽孟懺姐說,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沒等放假就跑到了這裏。”休寧使勁揉搓著自己的雙膝,痛苦地道:“這丫頭,怎麼就執迷不悟呢!孽障嗬,真是孽障嗬!”慧昱哭唧唧道:“師父,你快給我想個辦法,讓我能夠清靜一點。”休寧說:“我以前跟她談過,沒起作用。看來,這兩年她姐姐也沒能勸出效果。這丫頭,簡直就是個魔了!”

他籲出一口粗氣又說:“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無論是你,還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會一帆風順,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磨難,佛祖不對他的弟子做些考驗,那他還是什麼佛祖。”

慧昱說:“我也明白,沒有魔道,也就沒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實相。”

休寧說:“對,就是這樣。最要緊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戰勝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進。如果不能抵擋住諸緣侵襲,平息性海風浪,怎能破惑證真,求得開悟?”

火熄了,隻剩下一堆閃著幽光的餘燼。休寧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淨了手,回來在佛像前點上一支香,而後指著草鋪對慧昱說:“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麵風停了,雪還沒停。因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覺得有許多涼涼的小東西向他頭上臉上撞來。

回到洞裏,他見師父已經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端然趺坐,閉上了眼睛。慧昱想,師父現在坐禪,肯定還是不倒單。

通宵打坐,脅不至席,這是古時禪師常用的修行方式,稱之為“不倒單”。休寧師父從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師父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還俗回家,罪業深重,他要用這個辦法消業。再說,參話頭修禪,要想開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後也曾向師父學習,多次這樣練過,可是哪一回也沒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時以昏睡倒地而告終。那時師父也沒強求他,隻讓他晚上隨大眾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現在我來到這裏,一定要陪著師父坐上幾夜,以磨礪自己的道心,也讓自己的禪定功夫加深一點。

他在草鋪上將兩條腿盤起,兩手在小腹上結三昧印,微閉雙目,念了幾聲佛號,然後參起了話頭:

念佛是誰?

念佛是誰?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照顧著這句話頭,把萬念放下,慧昱的心漸漸變得平靜與安詳。此時洞外的風已經停歇,萬籟俱寂。但在那靜寂之中,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顯清晰。那是雪花飄落的聲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靜,這聲音便越響。後來,它竟然像經聲,像梵唱,灌滿了整個山洞。慧昱這時想起一個佛門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蓮池大師道:“夜來老鼠唧唧,說盡一部《華嚴經》。”蓮池大師問他:“貓兒突出時如何?”侍郎答不上來,蓮池大師就代他答道:“走卻法師,留下講案。”那麼,今天夜間這漫天飛舞普被大地的雪花也是在講經,這麼講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經都講遍了。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著。對那句話頭的參究,也一直沒有停下。

坐到後來,旁邊有了一些動靜。睜眼看看,原來洞口已經朦朦發亮,師父正在蒲團上向佛禮拜,看樣子是在做早課。他急忙放腿起身,隨在了師父後麵。他一邊叩頭一邊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沒倒單,這在我還是平生第一次呢。一絲法喜,悄然掛在了他的臉上。

早課結束,一縷陽光從洞口射進來,打在西麵的洞壁上像一塊金箔。從那金箔的成色看來,外麵的天已經晴透。慧昱走到門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藍,湛然,不見一絲雲彩。一輪太陽就蹲在東麵的峰頂,身下也鋪了一大塊閃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積雪。再看別處,除了裸岩和樹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卻法師,留下法案”。這雪,就是鋪展於天地之間的法案。這種潔淨,這種清寂,這種抹平了萬物之尖銳使其至柔至軟的傑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麼!何為佛法大意?自古以來有無數種回答。有一位大德說是“春來早自青”。那麼,我現在也可這樣回答:“雪落山輒白”。

春來草自青,雪落山輒白。

慧昱望著這滿山的雪,一陣禪悅,充滿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回頭向洞裏說:“師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師父說:“好,我陪你去。”說罷便走了出來。師徒二人邁動兩腳,踏進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之厚,足以埋沒他們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邁下斜坡,跨過山溪,走過了“羅漢榻”。

慧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他昨天走過的山穀到這兒突然收緊,幾乎讓“羅漢榻”鎖住,而一過這裏,地勢陡然展開,像巨大的簸箕一樣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間。在簸箕的中間,則有一些斷壁殘垣。師父停住腳向他介紹,正北那個狀如覆鍾的山峰叫大悲頂,東邊如一頭臥象的是吐日峰,西邊座落在獅子洞之上的則是天竺峰。慧昱抬頭看看,這天竺峰最高最峭,崢嶸萬分。尤其是向東一麵,竟然像刀削一般,連一點點雪都沒掛住,祼岩黑皴,讓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麵,半腰裏卻突出一棵樹來,頂著一個厚厚的雪帽,在藍天的襯托下煞是好看。慧昱問:“那是什麼樹?”師父說:“茶樹。當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還用它的葉子給你泡茶來。”慧昱驚訝地問:“那麼高,能上去采嗎?”師父說:“在獅子洞西邊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問,上麵的斷壁殘垣是不是一座廢寺,師父說:“是,過去叫飛雲寺。”慧昱問:“它是怎麼毀的?”休寧說:“等秦老謅上山,讓他給你謅吧。”慧昱問:“秦老謅?他是什麼人?”休寧說:“一個老頭,年紀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麵的柘溝村。這人念過一些書,喜歡胡謅亂扯,人家就給他起了個綽號‘秦老謅’。他經常到山上轉悠,跟我已經很熟了。”

師徒倆沿著進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會兒到了廢寺前邊。踏上一道台階,慧昱用腳將雪撥開,見那條淺青色的花崗岩石頭光光滑滑,便知道這道場有些曆史了。他打量一下,這台階應該是山門。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遺址的前麵,他看見山間幾縷雲霧循穀而上,輕悠悠飛過他們身邊,直撲寺後作為全山屏風的大悲頂,最終擦著崖壁冉冉升空,隨風而去。他想,這寺名為飛雲,名副其實。他讚歎道:“真是個好地方。”休寧說:“對,你看這裏,後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這樣的地勢建寺最好。”慧昱說:“應該把這飛雲寺重建起來。”休寧說:“當地政府好像有這打算。”

穿過這片廢墟,師徒倆繼續登高,來到了大悲頂的下麵。慧昱發現,這大悲頂,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人雕琢過,有身有頭,竟像一尊體相莊嚴的坐佛,俯瞰著腳下的芸芸眾生,神態中顯露出無限的悲憫。休寧情不自禁地俯身於雪地,向他頂禮。

“好大的雪嗬——”

一聲京劇道白,底氣十足,像深山虎嘯一般傳來。慧昱起身一看,見西南方向走來一個人。他肯定是跌過跟頭在雪裏滾過,全身上下白乎乎地像個雪人。慧昱問這人是誰,休寧說是秦老謅。

休寧學著他剛才的腔調喊道:“好大的一支雪菇——”

“在哪裏?快讓咱看看!”秦老謅攀援著樹枝,趔趔趄趄向這邊奔來。

休寧小聲告訴慧昱,他聽秦老謅講,芙蓉山產一種雪菇。它最神奇之處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讓人體健而長生。但這雪菇一直存在於人們的傳說之中,誰也沒撿到過。雖然很難撿到,但秦老謅還是每逢雪天必來。

秦老謅走到了他們跟前。慧昱看見,這老頭雖然年逾古稀,發須皆白,但身體瘦瘦的十分精悍,尤其是那張長方臉上,沒有一塊老人斑,還隱隱透出年輕人才有的嫣紅。他跺跺腳,嘴裏哈著白汽,指著慧昱問休寧:“這小和尚是誰?”休寧說:“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疊翠山佛學院上學。”秦老謅看了慧昱幾眼說:“哎呀,還是大學生呢,不簡單不簡單!”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禮:“阿彌陀佛!”

秦老謅轉向休寧問道:“和尚,雪菇在哪裏?”

休寧向他一指:“這不是嗎?跑到我跟前來啦。”

秦老謅哈哈一笑:“你說我是支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寧說:“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來,讓屎克螂吃了成精。”

秦老謅說:“那也好,讓屎克螂跳出生死輪回,也算咱們做了功德!”

兩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寧給秦老謅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讓老漢的棉衣棉褲露出了本來的深藍。給他拍完,休寧又拍打著自己的手說:“什麼雪菇,沒有影兒的事,還不知是你哪一輩祖宗謅出來的,你倒當了真。”

秦老謅說:“它真也罷,假也罷,我就當耍了一趟山還不行麼?其實,我還不算是太癡迷的,五十年前,我有一位本族爺爺,他才迷得狠呢。”

休寧問:“他怎麼樣癡迷?”

秦老謅說:“他從三十歲那年迷上了撿雪菇,一門心思想讓自己長生不老。可是,他摔斷過胳膊摔斷過腿,到老也沒有撿到。最後一次他摔傷,癱倒在家了,可是每當下雪還叫兒孫們上山給他撿。兒孫被逼得沒有辦法,就找一塊豬大油捏出蘑菇的樣子哄他,說撿到了,煮給他吃。你猜怎麼著?他吃下之後竟然好了,當天就站起來走路了。”

休寧指著他說:“一塊豬大油就管用?老謅你又胡謅。”

秦老謅一拍大腿辯解道:“你不信?不信到我村裏去嘛,我那個爺爺真是站起來走路了!”

休寧想了想點頭道:“也難怪。佛祖講,病由心生。那麼,病也可以由心而愈。他把那塊豬大油當成雪菇,就等於吃了雪菇。哎,後來他怎麼樣?”

秦老謅說:“後來,他又在下雪的時候上山,說自己已經吃過雪菇長生不老了,還得叫老伴和兒孫都長生不老。可他撿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沒有撿到,八十三歲那年他又上山,結果掉到流雲峽裏摔死了。他摔下去之後讓雪埋住,村裏人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他,直到第二年春天流雲峽的雪化了,屍體才讓一個放牛的發現。”

休寧低頭看了看大悲頂西北麵那條深深的峽穀,搖頭歎氣道:“這老頭太執著,而且走錯了道兒。想了生脫死,隻有信了佛,一門心思修煉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