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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慧昱回到家鄉,在地獄上麵呆了七天七夜。

地獄是本村一個叫慕天利的人挖掘的。兩個月前,他在村後開始打井建煤窯,從此茅灘村的村民便過上了提心吊膽的日子。這片平原下麵到處是煤,大小煤礦星羅棋布,但從來還沒有挖到茅灘村下麵。可是慕天利就敢,他新打這口煤窯,似乎就是為了掏空村莊下麵。慧昱回家第一天正吃晚飯,突然腳下一聲悶響,地麵一陣抖動,同時屋頂上簌簌地掉下灰塵。他向爹問明原因之後說,這還了得,怎麼能這麼幹呢!爹說:沒有辦法。村裏也有人上訪過,可是上邊不管,那慕天利拿錢把當官的買通了,誰還顧老百姓的死活?

晚間在床上打坐,那隆隆的炮聲聽得更加清楚,讓他難以入靜。睡下之後,一夜間幾次被炮聲驚醒。第二天吃過早飯,他便來到村北礦井旁邊,找到了正和煤販子討價還價的慕天利。慕天利二十年前當過民辦老師,還教過慧昱語文課,所以見麵時慧昱喊他慕老師。慕老師扭頭看看他,問他是哪裏來的和尚。慧昱說:“我是韓景全呀,上二年級的時候你教我。”慕天利說:“哦,想起來了。你找我有事?”慧昱說:“老師,請你不要再造地獄了。”慕天利瞪起了眼睛:“我造地獄?你胡扯!”慧昱合掌道:“阿彌陀佛!老師你就是在造地獄。這座地獄,不隻會坑害村裏人,也會坑害你自己。”慕天利惱了,拍著桌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你看看牆上,那是什麼?那是政府發的許可證!政府發的,你懂不懂?再說了,等我投了產,我會按國家規定拿煤礦塌陷賠償費的,村民不願在礦井上麵住,拿了錢到別處建新房就是!”慧昱說:“你即使拿賠償費,可一噸隻拿兩毛,你再瞞報產量,村民們要幾百年才能建起新房,你算過這筆賬沒有?”慕天利說:“那你要我怎麼樣?”慧昱說:“趁早把工程停下,別再造孽。”慕天利冷笑道:“造孽?你說這話才是造孽!停下之後,我的幾十萬投資怎麼辦?你來給我還?”慧昱說:“實在不行,你改變巷道方向,不在村莊下麵打好不好?”慕天利說:“你少囉嗦,我就是衝著這一塊富礦來的!”慧昱說:“老師,我記得你當年向學生講過許多做人的道理,譬如說,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慕天利擺擺手:“你別提那些,那都是我放的臭狗屁!”說罷,他再不理慧昱,扯上煤販子去裏麵的房間繼續談判去了。

慧昱走出屋子,去看了看深不見底的礦井,再看看礦井旁邊堆積如山的煤矸石,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哀。他想,這個煤礦就是人類愚蠢行為的一個寫照:為了獲得財富,不惜把生存的基礎挖空。

正站在那裏長噓短歎,忽聽井口有人說話,轉身看時,見一群黑乎乎像鬼一樣的礦工走了出來。那些人一邊往宿舍走,一邊“呸呸”地吐著嘴裏殘存的煤渣。有兩個人向慧昱看看,接著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高個子問他:“你是不是景全弟?”慧昱看他滿臉烏黑,隻現一口白牙,就問:“你是誰?”那人說:“我是迷糊!”慧昱便明白了,這是他的一個堂兄。另一個矮個子說:“景全叔,我是小冬!”小冬是慧昱本家的一個堂侄,比他小三歲,小時候常常在一起玩的。慧昱說:“你們也在這裏幹?你們知不知道這礦在咱們村下麵打?”迷糊說:“知道。”慧昱說:“知道了還來幹?這是自掘墳墓呀!”迷糊說:“是自掘墳墓。可我沒有辦法。有老婆孩子了,得掙錢養家呀。”小冬說:“我可不想再幹了。景全叔,我幹脆跟你走,去當和尚吧!”慧昱問:“你還沒結婚?”小冬說:“沒有。”迷糊向慧昱介紹,這小冬因為家裏窮,一直沒混上媳婦。前些年在外麵打工,可一年年掙不著錢,聽說在這礦上幹一月還能拿個七八百,今年就沒再到外地。小冬說:“我看得很明白,這礦再打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景全叔,你什麼時候走?我跟著你嗬。”慧昱想,正打算往芙蓉山領人,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他問:“小冬你說的是真心話?”小冬說:“是真心話!”迷糊急忙說:“小冬你別頭腦發熱。當了和尚,不能有老婆,還不能吃葷,你受得了?”小冬說:“不能有老婆不能吃葷,可還能賺一條命。繼續在這裏幹,說不定什麼都沒了。”慧昱說:“出家要父母同意才行,你回家商量一下吧。”小冬說:“我今天就跟他們說,你等著我的消息!”

慧昱回到村裏,經過街邊的小賣鋪時,發現娘正在那裏跟人說話,還將一件紫色的東西向人指指點點。辦小賣鋪的堂嫂看見了他,叫道:“大學生兄弟,快過來,嬸子正在這裏諞你呢!”他走過去一瞧,娘手裏拿的是他的佛學院畢業證書。他便明白,一輩子讓人瞧不起的母親,今天想憑借這份東西在村民中獲取榮耀。這小賣鋪在村子中央,人來人往,堂嫂也是個饒舌女人,在這裏發布一則消息,就等於上了全村新聞聯播。但慧昱想,當年娘想叫我在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卻最終沒能實現,這幾年村裏已經出了好幾個本科生,我這個專科文憑,而且還是佛學院的,有什麼值得誇耀?所以,他跟堂嫂寒暄了幾句,就讓娘回家。然而娘不,她說要買幾樣東西,還要跟堂嫂說一會兒話。慧昱看看娘那張讓人取笑了一輩子的陰陽臉,此時因為從心底透上來的幸福,竟然生動了許多,心中五味雜陳,便一個人走了。

回到家,看院子又髒又亂,便動手收拾起來。正忙活著,妹妹騎車從城裏回來了。妹妹去年高考落榜,在縣城打工,聽說哥哥回家,便跑來看她。慧昱發現,兩年沒見,妹妹已經成了個大姑娘,再不是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黃毛丫頭了。他問妹妹在廠裏幹啥,妹妹說,割雞翅膀。慧昱不解,妹妹說,她打工的地方是肉雞加工廠,一天殺幾萬隻雞,她到那裏隻幹一樣活兒:等掛在流水線鉤子上的一隻隻死雞轉到她的麵前,她就揮著刀子把雞翅膀割下來。一年下來,她割的雞翅膀應該能堆一座山了。慧昱聽後急忙合掌念佛,妹妹咯咯笑道:“哥,我真是罪過不小,可這也是叫生活逼得沒有辦法,你在廟裏多為我念佛贖罪吧!”

正說著話,忽聽院門一響,接著是娘大放悲聲。兄妹倆和爹一齊跑出去看,隻見娘抱著兒子的畢業證書哭得涕泗橫流。問她怎麼回事,娘把證書的硬皮打開,隻見裏麵是一些紙屑。慧昱撿起看看,原來是撕碎了的證書瓤兒。父親也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隻氣得臉上的每一塊傷疤都成了紫的。他問是誰幹的,娘哭著說,是小冬他娘。她正在小賣鋪裏跟別人說話,那女人過來,奪過她手裏的畢業證就撕,還說:叫你兒起壞心!叫你兒起壞心!她不知怎麼回事,後來才弄明白是因為自己的兒子要帶小冬去當和尚。父親問慧昱:“你真是要叫小冬出家?”慧昱說:“是小冬主動提出來的。他父母不同意,那就算了。”娘跺著腳說:“她不想叫孩子出家就不去,憑啥撕咱的畢業證呢!俺兒辛辛苦苦學了好幾年,總算拿回了這麼個寶貝!”慧昱說:“娘,你不要傷心,不就是一張紙嘛,我念的書都還在肚子裏呢。”安慰了一番,娘總算止住了哭。

父親這時說話了:“小冬他娘不想叫孩子出家,其實我和你娘也一直不那麼情願。那年你在明洲出家,寫信來家商量,我和你娘又急又愁,整整三天三夜沒闔眼嗬!後來想,既然你想走那條路,俺想擋怕也擋不住,才回信同意了。現在你念完了佛學院,就別走了,還俗算了。”娘說:“就是。別走了。這幾年跟俺年齡相仿的女人都抱上了孫子,俺眼也紅心也饞。”慧昱急忙搖頭道:“那可不行!”接著,他耐住性子,向父母講了自己的抱負,說他要把一生獻給佛教,通過弘揚佛法改變世道人心。妹妹說:“爹,娘,俺哥出家是一件好事,你們不要再扯他的後腿啦。你們想抱孫子,等我結了婚給你們生!”爹說:“你生的是外姓人,那算什麼?”妹妹說:“我的孩子隨你姓韓,他爸不同意我就跟他離婚,好不好?”這麼一說,父母都笑了起來,此後再沒提讓兒子還俗的話。

想不到,三天後小冬卻喜孜孜來了,說父母已經同意他出家了。慧昱問怎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小冬說:我絕食呀!他們不答應我就不吃飯,撐到今天早晨,他們總算答應了。正說著,小冬的娘也來了,她一進門就賠禮道歉,說實在對不起,那天不該撕景全的畢業證。慧昱說:“嫂子,快別說這事了,沒關係的。你同意小冬出家,功德無量嗬。”小冬娘說:“俺尋思了,要再硬攔著小冬,把他餓死,俺不光抱不上孫子,連兒子也沒有啦。再說,出家也真是不錯,你看你,出家幾年,上了大學,還出了一回國,叫俺家小冬也跟你學!”小冬咧咧嘴說:“我可學不了,我才是初中學曆。”慧昱說:“出家不一定都上佛學院,初中文化一樣當個好僧人。”兩家人在一起坐了半天,歡歡喜喜。

接下來的幾天裏,小冬天天來找慧昱。慧昱給他舉行了皈依儀式,還向他講了一些佛教入門常識。到了和覺通約定去芙蓉山的這天,慧昱和小冬一起離家上路。

來到村頭,二人雙雙跪倒向老人告辭。就在這時,慧昱又感覺到地麵顫抖,聽見地下響起一陣悶悶的炮聲。他起身後向幾位老人叮嚀,千萬要小心村子底下的煤窯,一旦發現異常情況趕快逃離。

二人在鄉駐地上車,在縣城中轉了一次,到達怡春市已是傍晚。慧昱找公用電話打覺通的手機,覺通說,你來得正好,喬市長今晚設宴招待咱們,你快打的到五洲賓館西班牙廳!慧昱帶小冬上了出租車,跟司機報出目的地,司機說:那可是四星級賓館,你們出家人也挺風光嗬!到了那裏,一踏上大廳的紅地毯,小冬忽然步態趔趄,小聲說:“壞了壞了,我的腿直發軟!”慧昱說:“心隨境轉要不得,你就跟在咱村裏一樣就成!”小冬這才稍稍把兩腿蹬直。

找到二樓上的西班牙廳,大桌子旁邊已經坐了一圈人。覺通扯過慧昱,指著主陪說:“你快認識認識,這就是我們敬愛的喬市長!”慧昱便起身向市長合掌致禮。覺通又介紹副主陪:“這是我們的直接領導,市宗教局衛局長!”慧昱又向他致禮,衛萬方向他擺擺手:“不要客氣,不要客氣。”雲舒曼在一邊坐著,向慧昱笑一笑:“我們是老相識啦。”慧昱再看桌上其他人,坐在主賓位子上的是郗化章,另外兩個是他的同學慈輝和達戒。在慈輝旁邊,還有兩個年輕僧人,慈輝跟他說,這是他原住寺院的兩位師弟,一個叫慈光,一個叫慈音,準備到飛雲寺住。慧昱向他倆打個問訊,然後向眾人介紹小冬。喬市長看著小冬說:“我記得順治皇帝寫過一首出家偈,其中有這麼兩句:‘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最難’。你能下決心出家,不簡單呀!快坐下快坐下!”小冬一邊咧著嘴笑,一邊傍著慧昱坐下。

眾人坐定,喬市長讓服務小姐給他們幾個官員和郗總倒上酒,給僧人們倒上果汁,然後舉杯說道:“今天,怡春市政府辦了這一桌素宴,一是感謝,二是歡迎。要感謝的是郗總,你在非典襲來,施工大大受阻的情況下,還按期完成了芙蓉山開發工程,真是了不起,可喜可賀!要歡迎的,則是各位年輕的法師,你們有的剛從佛學院畢業,有的從外地寺院過來,一起到芙蓉山住寺弘法,這是怡春市宗教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怡春市文化史的一件大事。市政府真誠地歡迎你們前來,這杯酒為你們接風洗塵!”說罷,他站起身來,同賓客一一碰杯。

這桌菜十分豐盛,有豆腐,粉絲,竹筍,蓮子,發菜,木耳,黃花,海帶,各種蘑菇及各種青菜,素菜中的精品基本都上了,且冷熱搭配,色香味俱全。小冬兩眼放光,讓筷子在菜與嘴之間來回梭奔,像中東戰場上的導彈,惹得郗氏父子不時側目。慧昱踩了一下小冬的腳,小聲讓他慢點兒吃。小冬不好意思地擦擦嘴:“你不是叫我跟在村裏一樣麼?”慧昱聽了這話哭笑不得。